穆轻眉随意坐在亭子里,此时不必见面,不由觉得庆幸,为自己昨晚慌乱之中对承兰的冷漠感到抱歉、也因复杂得让她看不透的承兰纠结。
她脑子乱成一团,呈现在眼前的都是承兰昨夜火中的身影与神色,那样坦诚、那样透彻,像是睥睨苦难的天神、却又宛若摇摇欲坠的珠玉;极端的果敢决绝与极端的脆弱易碎交织,都是承兰。
她忽然想,如果不是承兰主动将自己剖白,她永远也无法真正读懂他。
身后响起脚步声,承兰缓步行来,坐在她身边,却并不急于说话。
长久的沉默将他们包围,像是飓风的暴风眼,空气稀疏得让他们喘不过气。
穆轻眉想要逃离:“我先回去了。”
可却被承兰拉住了袖子:“殿下,别走。”
这声音在发抖。
承兰抬起了头,睫毛轻颤着,抿唇浅笑,那笑里带着些无奈,带着些认命,像是在把最深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与决心,道:“咱们认识的时候,我都十六了吧?”
不等穆轻眉回答他,便继续道:“我少时,父亲得罪了人,那人抢了我们的住处之后,顺带着扣下了我;我便开始等,等着父兄救我离开,等了好多年,才知道父兄早不要我了;我那时雪天里,连鞋都没得穿,能活下来,全凭恨意。
“我凭着恨意在困住我的牢笼里忍耐了一年又一年,凭着恨意放弃了等待别人怜悯的念头,最后凭着恨意逼着自己活成正常人的模样。
“再后来,我到了京城,随着母亲入了承家,然而一年刚过,承家便被灭了门。”
他按捺在平和表面的偏执像是用湿木掩盖的烈火,怎么也不可能熄灭。
那火舌吞噬着曾经指向他的刀刃,也吞噬着他自己。
他松开了抓着穆轻眉袖子的手,潜伏在深处的偏执仇恨显露出来,宛若暗夜里饥肠辘辘的狼,睁着血红的眼睛。
那声音是冷的,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反倒像是从深沟里,随着冷风,伴着野兽的呼号,在不断地碰壁,反复地撞击中固执地传来,传进穆轻眉的心里:
“若我早些与殿下相熟,或许我还能找到别的活着的理由。可是如今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走在这条路上,没得回头。”
他的言语里夹杂着疲惫,变相承认了穆轻眉的猜疑。
穆轻眉初听,只听得到无尽的偏执,如同手握刀刃的杀手,在喷溅的鲜血里一点点红了眼,摆出一副狰狞的笑脸。
这不是她熟悉的承兰,可似乎,却又是真实的他,在往日的一点一滴中蛰伏着,只是如今,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人之复杂,让她永远看不透。明明能通透得谈笑风生的人,如今却偏执得如同修罗。
然而本能通透随和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自己活在仇恨里。
或许没有真切体会过承兰的往事,穆轻眉永远也不能明白,人性的复杂是在世事的打磨中一点点形成的。就好像原本棱角分明的水晶,被琢磨着,雕刻着,丢失了所有的棱角,成了如今珠圆玉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