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之坚定,倒如别离的苦涩,都让她心中酸涩。
穆轻眉伸手取酒,可那酒没一点酒味儿,只是酸酸甜甜,喝多少都醉不了。何况宫规锁着她的一言一行,她连酒都不能多喝。
这八个多月的穆轻眉做了场年少绮梦,梦里,有个云淡风轻,豁达疏朗的兰公子;也有个真诚率真,胡作非为的宁华公主。
结果呢?兰公子其实满心仇恨,守着往事什么都不肯说,生生在两人中间划开了距离。初看,还以为是屏风,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高垒,是深沟,谁都去不了他身边。
而那位宁华公主其实冷情冷性,又孤高自傲,其实活该落得孤身一人,她用漫漫无期的宫中岁月盖了一座城墙坚固的城堡,高得直入云霄,无门无窗,里面只锁了她自己。
原来故事的结束这样简单。
在承兰迟迟不肯来信的第十五天,在穆轻眉端坐宫宴的一番无言中,他们真的如太子所愿,成了陌路人。
满月宴散,穆青云亲自抱着孩子,默不作声跟着王皇后进了凤仪宫,在生母面前,反倒口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笨拙地请求:“渊儿还小,儿子还不急于娶妻……”。
“那好!你说!不趁着孩子小的时候娶妻,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等到我死了,好把张氏迎回府?!”
穆青云张了张嘴,变了个人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儿臣不敢,只是念她是旧人……”
有时候人也真是奇了,在外人面前端得气度不凡,在自己孩子却处处不饶人。王皇后喝了杯茶,端坐着连话都不想说,默了会儿,忽然就骂起来:
“旧人?!你倒是个念旧的!
“我当年,丈夫儿子都一路北上,独留了我一人!一等就是六年啊!再回来时,儿子都不认我了,管另一个人叫娘?!”,她这些话说了好些年,翻来覆去,总还是觉得委屈怨愤,没说一会儿便哭出来,嘤嘤地瞧着穆青云道:
“你倒好了,在我这儿就跟哑巴似的?好不容易吭声,也吐不出什么好话!半点不念母子之情,到了宁华那儿,倒是说笑起来了?!
“你眼里有没有半点我这个当娘的?!有没有记着我的恩情?!你说话啊?!”
手中的茶杯被重重掷在桌上,茶水洒出来,一滴一滴顺着桌角跌落在地上。
穆青云仍旧恭恭敬敬垂着眸,在心里叹了口气,规规矩矩答:“儿臣时刻记着孝敬母后。”
可惜有了先前宁华公主与穆青云回忆“亡母”那一遭,王皇后如今连听到“母后”的称谓,心里也不爽快起来,继续念叨:“你离开我身边的六年,我日思夜想,觉都睡不好,只怕在别人那儿受了半点委屈……”
那可真是不巧,我倒是好着呢,先后待我,比你待我,亲和得多。穆青云阴测测地想着,心中怨怼完,才惊觉自己竟有了这样的心思,道德的自我约束还提醒着他愧疚,然而隐隐作祟的冷漠却再也挡不住。
“结果呢?!你回来,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了!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给你挑选最好的府邸,最好的亲家,顶着骂名不去管太子,满京城的姑娘可着劲儿先给你挑,你呢?!可有半分惦念着我的恩情?!”
王皇后哀哭着,一字一句控诉着,仿若穆青云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
多少年了,这些话反反复复地拿出来说,这些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摆到台面上,穆青云内疚自责,心疼自己的生母,便越发地妥协听话,跟着母亲的安排与要求走……
可听她提到了挑选王妃,穆青云心里却猛然一抽,经不住问自己:若当年没答应与张家的婚约,若不曾娶思娴,是不是王家的这趟浑水,张家便不用去趟?思娴便也能嫁得个好郎君,总归不是他这样软弱无能的人……
王皇后仍握着手帕声泪俱下的哭着,穆青云却连想哭都没地方哭,想说也没人听。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境地,平白长了张嘴,生母面前,却半点想法说不出,半点委屈也不会叫,只知道紧紧闭着,就这么尘封着自己。
总算挨过了王皇后的一场教训,穆青云心里空荡荡地出来,想起十几岁时,还每每跟着一起哀哭,千分的内疚,百般的自责,心里一次次发誓要报答生母;到而今,竟已经麻木到了如此地步。
他觉得自己仿若就这么一点点扭曲了,扭曲成了一个空有着人的躯壳,却生了禽兽心肠的怪物。
语调是平和的、神情是木然的,穆青云从皇后处出来,一双眼睛盯着无底洞一般的漫长宫道,信口问:“你说,平日里本宫与长姐的对话,是不是也有人传给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