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飘来,时而激昂清越,时而空灵婉转。
夜色渐渐深邃了下去,风起时,天空游曳的乌云遮蔽了半轮清月。
周逸双眉不着痕迹一剔,旋即耷拉,思绪返回当下。
缨簪之家,钟鼓馔玉。
徐公身为致仕归乡的宰相,府中晚宴规格亦是非比寻常,舞姬,乐人,嬖女,伶优,杂艺人,在一座座精美石灯幢的映照下,宛如蝴蝶穿花,竞相献技。
不断呈上的珍馐美味更是让周逸大开眼界。
可对于鹿筋猩唇之类的山珍美味却敬而远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够啊。
黑色小字中明文规定:‘天道无情,佛律森严,除非还俗,永不开戒。”
佛门的五戒十善,早已化身天道规则,在每一名僧人剃度出家之时,于佛前显化,同命数相融。
“简直就是王八条款!”
周逸并不知,他这番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那“嫌弃”的神色,全被数十步外的京城来客收入眼底。
“那位便是徐公请回贵府的高僧?”
宴席上首,锦衣玉袍的京城来客收敛起惊异的目光,恢复从容,举杯低笑:
“即便长安城中,真正的高人也难见到。能否请这位高僧演示一番,好让某开开眼界?”
与他同席而坐的,是一位高冠博带、方脸阔腮的中年男子。
徐公次子,徐芝陵,曾任广元郡太守。
今晚便是由他代徐公设宴款待京城来客。
徐芝陵浅饮杯中美酒,放下白玉小杯:
“家父因见不得陛下沉迷药术,听信江湖术士,方才告老还乡。又怎会结交所谓高人?何况佛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衰败,百万寺僧齐还俗,世间已无高僧大能。”
京城来客笑道:“也是,徐公在中书省时,最痛恶的便是怪力乱神和所谓高人。记得徐公曾言,‘有道之日,鬼不伤人。观德之时,神无乏主’。当天地有秩,人间道德昌盛时,阴怪便无法伤人,反而会奉百姓为主……某深以为然。”
徐芝陵发出一声轻叹:“这位逸尘小师傅,只是被家父碰巧救下。因其时常吐露费解的言语,行事又不拘小节,偏偏容颜气质非同一般,这才被那些多嘴舌的奴仆,戏称为高僧。家父听闻也是哭笑不得。”
说话间,徐芝陵又看了眼对方。
他总感觉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有些不太一样,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出尘味儿。
“哦?只是戏言,倒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广额虬髯的京城来客从周逸身上收回目光。
盈盈月光下,他那低垂的眼睑仿佛蒙着淡淡的雾气,腿边的手不着痕迹地轻微颤了一下,心里却如同狂风过境翻江倒海,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轩然大波。
‘怎会有这种事!’
‘杀僧令问世二十余年,天下已无真和尚。神荒灭佛法咒降世,更让信佛者破戒食肉,无法自持……这个僧人逸尘,竟能不受神咒影响,肉食佳肴当前,视若无睹?’
他强压心底惊骇,再度斜睨向那僧人。
精美石灯幢华光铺洒不及的夜幕阴影中,黑暗气息如海似漠,堆积在那袭如被月光浸染的雪白僧袍下。
无论是沸反盈天的晚宴,还他身后择人欲噬的黑潮,都无法侵扰那僧人分毫。
僧人静坐无声,眉眼耷拉,唇红齿白,神色清旷。
可真正令人窒息的,却是他头顶释放出的那一阵阵莹白如月华的光泽。
宛如一盏孤燃于世的佛前明灯,驱散人间寂暗与污秽,照耀彼岸与往生。
‘佛法如光,常伴其身……这可是真正高僧大德才能拥有的法相啊!’
忽然间,那僧人转过头,视线飘来,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难以言喻。
京城贵客倒吸口凉气,略微不自然地撤回目光,继续与徐芝陵谈笑风生,掩饰着内心的震惊。
这僧人,好生看不透!
……
厚沉的铅云彻底遮住了县城上空的皎月。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檐斗拱落下,在庭院四方织起珠帘。
骤降的雨点淹没了悠扬乐声,也让这场宾主都未尽兴的宴席早早散场。
雕梁画栋的九曲回廊中,周逸目送着京城来客离去,下意识摸了摸圆润光滑的头顶,忽然觉得有些胸闷。
“刚才在脑袋上抹了把鹿脂,一定被那个大胡子贵客给看到……草率了!该不会把我当成傻子吧?”
想到这,周逸不禁仰天长叹:“我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