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知道,老朋友又内惧了,心里带了点规劝的想法,遂感慨道:“这就是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啊。”
“又来了。”刘歆却最恨扬雄这般作态,冷笑道:“扬子云,像你一般终日胆怯怕事,不升于青云,甘心于当涂就能避祸?若如此,为何腿却断了?何以汝弟子第五伦还会被牵涉两次,全靠我才能活命?”
刘歆怼得扬雄说不出话,又叹息道:“扬子云,你我自前汉成帝以来同为黄门郎,往来数十年,可知我二人共通之处?”
扬雄垂首:“我与国师都曾醉心于学问,想要重振六艺之道。”
“不。”
刘歆指着扬雄:“你我的志向,都是成为‘孔子’!”
……
刘歆对扬雄太了解了,这蜀儿因为有口吃之疾,所以素来缄默而喜好深湛之思。
又因前朝政治黑暗,扬雄不善于献媚迎合,历成、哀、平三朝,三世不徙官,自个也不求进取。
王莽执政后,扬雄才转为大夫,当是时,上符命、献图谶以求封赏拜爵者比比皆是。扬雄也写了一篇《剧秦美新》,外加在王政君崩时上《新室文母诔(lěi)》作为祭词,此外还真没太过谄媚的举动。
扬雄在始建国之初,也曾被王莽新政鼓舞,觉得天下就要变革一新了,哪个儒生不为此兴奋?但他很快就被惨烈现实打醒,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再说不出口,他只默默在天禄阁读书校经,穷治学问,借此麻醉自己。
“扬子云,你看似无所作为,实则野心可大了!”
别人不清楚,但读过扬雄所有作品的刘歆,却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作《太玄》,是想比肩《易经》。”
“书《法言》,是欲和《论语》一样流传后世。”
“作《训纂》,是想成为《仓颉》第二。”
“撰《十二州箴》,则是想力压古人的《虞箴》!”
“至于《反离骚》之类,也是想和屈原比个高低。”
扬雄甚至还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方言》之学。
和这些学问相比,也难怪扬雄晚年将最他擅长的辞赋当成了雕虫小道。
“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比于六艺,也难怪有人竟称赞你是‘西道孔子’。扬子云,心中定是十分受用吧?你想效仿的,正是那个朝堂上不得意,只能晚年修治六经的孔子!”
扬雄没想到刘歆看得如此透彻,有些发怔,只习惯性讷讷道:“不敢,仆诚不能与国师公相比,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谈玄何用?”
刘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起自己写信让扬雄献《方言》给朝廷,本意是欲抬举他,重新获得朝廷大夫之位,可扬雄竟不知好歹,宁可藏着著作,安贫乐道。
“如今太学博士享受朝廷赐予的禄利,尚不能搞清楚《易》的真谛,谁又会不计利益,耗费苦心来钻研你的《玄》呢?”
“正因为不思进取,看看你现在的处境罢,俨然是孔子被三桓排挤背井离乡,遭桓魋伐树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困顿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的惨相!”
扬雄不是第一次被刘歆这么骂,当初刘歆去探望他,见满屋子只有一堆书和一张床,不禁嘲笑他:“不进一步追求功名爵位,只想着研学,你真是活该混成这个地步。”
扬雄的反击,便是写了一篇《逐贫赋》,来表明自己的志向,二人的分歧,那时候就开始了。
可与当年不同,或许是老了吧,今日刘歆话语里,还带着一丝敬之深责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