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这首《踏莎行》也是名篇中的名篇,但要弄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有好几种解读的途径。在分别进入几种途径之前,有必要交待一下这首词的写作背景。
秦观的科举和仕途一直是坎坎坷坷、很不顺利的,即便有苏轼的极力推荐,好运气也总是才一露面便飘然远飏,仿佛它到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秦观充分体会再次跌落时的落差。直到元祐五年,秦观终于被任命为秘书省校对黄本书,心情顿时为之一畅。其实这个职位是政府新设的,简直低到不能再低了。所谓黄本书,就是藏与秘阁专供皇帝读的书,是用黄纸抄写的,秦观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书作校对。到了第二年,秦观升迁了,做了正字,但岗位职责还是图书校对。我们似乎很难把这位惊才羡艳、风流倜傥的词人和埋着头一丝不苟的校对工作者联系起来,但秦观自己还是非常得意的,得意得甚至有些飘飘然了,他写过这样的一首诗:
金雀觚棱转夕晖,飘飘宫叶堕秋衣。
出门尘涨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
这是说,傍晚下班了,从宫里出来,秋风吹过,尘土飞扬如同黄色的雾气,自己置身其中,感觉像是从天上归来一般。看来人只要心情一好,连沙尘暴都是美的。这样的情绪,用儒家的话说叫“器小易盈”,用老百姓的话说叫“小人得志”,所以当时就有人觉得秦观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皇家校对就如此炫耀招摇,恐怕没有多大前途的。
让秦观志得意满的这个岗位来自于一位叫赵君锡的大臣的举荐。这正是党争激烈的时候,秦观在政局上虽是个小小不言的人物,对他亦师亦友的苏轼却是派系中的一面大旗,所以反对派要攻击苏轼,秦观也是躲不过去的。
党争往往会形成这样一个特点:只分敌我,不论是非。于是,苏轼兄弟被描述为奸佞之徒,秦观也成了薄幸小人。苏轼的死敌贾易对苏派人物又发起了新一轮的猛攻,当初对秦观有举荐之功的赵君锡也“幡然悔悟”,认清了秦观的轻浮嘴脸,向皇帝上书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这对秦观真是雪上加霜。
诗人的政治幼稚病马上便出现了。苏辙不知道从什么渠道非法地探知了贾易弹劾的内容,处于对哥哥的关心,又继续非法地把这些内容告诉了苏轼;苏轼处于对秦观的关心,又非法地把这个非法得来的消息告知了秦观。按说秦观做到心中有数就行了,他却跑到赵君锡那里为自己申辩,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想出了一条“妙计”,说贾易弹劾自己的那些罪名,大多数贾易自己也有,这真是乌鸦站在猪身上了,所以,如果赵君锡也以同样的罪名来弹劾贾易,问题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秦观大概觉得,赵君锡既然曾是自己的推荐人,自然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但让秦观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君锡转脸就把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奏报上去,说消息竟然能走漏到秦观这里,可见苏轼一派阴险狡诈、机关算尽。
这一下,铁证如山,辩无可辩,苏轼被外放颍州,秦观也被罢免了正字之职。
一年后,苏轼从颍州回到了京城,却与秦观绝少来往了。又过了一年,秦观由宰相推荐,作了国史编修的工作。仅仅两个月之后,太皇太后高氏病故,苏轼失去了保护人。哲宗亲政,政治气候骤变,元祐旧党再遭贬逐,秦观先迁杭州,再贬处州,又被削去官秩,逐至郴州,跌进了人生最低谷中的最低处,这首《踏莎行》就是写于郴州旅舍的。这个时候,不但朋友们都遭放逐了,就连当年攻击苏派不遗余力的敌人们也遭到放逐了,真是人生如棋局局新呀。在这个硕大的棋局里,秦观从来就没有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回顾当初贾易和赵君锡对秦观的弹劾,倒也不是空穴来风。秦观风流俊雅,温婉多情,又是填词的一等高手,正是下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再者,我们现在从诗词选本了解秦观,其实是非常片面的。要知道,我们读到的这些都是千挑万选的佳作,如果秦观的词都能有这种格调,就算在宋朝也不会被人斥为轻浮的。但是,翻翻秦观的《淮海词》,除了三俗的,甚至还有诲淫诲盗的。
那些词更像是出自文化流氓的手笔,就算扫黄办不管,正人君子也很难看下去,甚至连苏轼都不以为然。所以说党争归党争,但也不能说政敌们全是坏蛋,全是在造谣诬陷。
以上这些内容,便是这首《踏莎行》的前因。至此,便可以分别进入不同的解读途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