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观在京城的最北端,从前颇富盛名,但因山高难登,城里城外另有几座寺庙,也是名气颇大。所以,渐渐没落。人们逢大灾大劫,几处庙宇拜了无用,才可能会想起还有这座庙,所以,平日香火并不旺。
那日,山上迎来入冬第一场雪,天蒙蒙亮,后门吱呀打开,一个小道士弓着腰,手上拿着一根杆子,埋头跑着。在离寺后门半里地方有个院落,院门上写着悬庐斋三字,小道停下,准备去敲下堆在门口银杏树上的雪。却见树下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上未落一点雪,四周也没有脚步留下。小道士有些忐忑,握着杆子慢慢走近了一看,里面用棉被严实地裹住了什么,只一端,留着些缝隙,里面好似一个活物。吓得立马丢下杆子,扭头就往回跑。跑了几步后,又折回敲了敲院门,然后又一溜烟跑回了寺内。
不久出来一个稍大些约摸十二岁上下穿着素色袍子的年轻公子,生得白皙端正好模样,仅看他走那几步,可知他是个极其严谨老成之人。他伸出手,掀开棉被一角,是个未出生多久婴孩,闭着眼睛,好似熟睡。公子用手探了探鼻息,那孩子忽然皱巴着脸,眼睛慢慢睁开看着他,一边用尽力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云霄。
这位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高相爷的大公子。高相爷也算是少年得志,妻妾成群。可高夫人一直无所出,其他妾室生育了五个女儿。高夫人到了三十六岁时方才有了这位大公子,取名高伦。聪慧过人,会说话时,就能识字,六岁上下已是博览群书,相貌也是过分俊俏,心性更与一般孩子不同,十分老成。长得也比一般的孩子高大。虽说看起来十二岁上下,但实际不过只有九岁的年纪,谈吐见识倒像个得道高人、饱学之士,加上小小年纪,却是气质脱尘,恍若珠玉,见过的人都说怕不是神仙投胎的。去年,圣上也听说他异于常人,特意召进宫问答。八岁的他从圣人之言到治国之道,对答如流,无半点露怯。皇帝大喜,对高相爷说道,虎父无犬子,我看爱卿之子将来建树在爱卿之上。
但奇怪的是,从面见天子之后,这位公子就再不看什么儒家圣人学问。转而专研起了寻仙问道之书,又专研起医术。到了第二年,一定要到道观里清修去了。家里自然不肯。可他非说给自己占卜过。自己是天煞孤星,必定给周遭亲人带来祸害。若满了十岁,还不离开亲人,怕是惹来满门之祸。如今家里除了他一个嫡出孩子,还有两个庶出弟弟,即便他走了,这高家也是有后人继承。
这孩子说的话,父母岂肯信?哪里肯依?高相国气得操起棍子揍他,高夫人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高公子说,我知道你们不信,你们要做我的父母,这一世,生时算是白疼我了。如今日子愈近,眼下父亲就将有祸事,但也能逢凶化吉,既然父亲不信,那就过这一遭,权当算是个提醒。
果不然,半月后,高相国就涉及到十年前的秦王谋反案,先是被责在家,后又被大理寺带去审理,足足在牢中关了两月。皇帝念其为国操劳多年,也没有坐实了的铁证,便放回家中,等查明并无关系后,又复其位。在牢里几个月,相国首先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高伦与他说的话。
待高伦再提去道观之事时,相国总算点头了。高伦本是想游历名山大川,寻访各地宫观。但高夫人哪舍得这心头肉。让人在嵩山寺后院修了个院子,所有物件一应俱全。本拨给十五个小厮供他使唤。但高伦不肯,只带了两个,唤作长风、长富。这道观住持名叫李崇仙,对高伦敬重有加,一来,高伦年纪虽小,对道学领悟却不在他之下。二来,高夫人每年千两银子的香火钱,对于这个小庙来说,实在太够得上丰衣足食了。
这个女婴待抱进了后院,就不哭了。眼睛睁开跟葡萄似的滴溜溜。这山上,全都是男人,除了这院子三人,其它都是道士。要养活一个女婴是不容易的。长风建议将孩子送到下面的慈幼局去。长富建议寄养到府去,找个奶妈给带着,以后也是家养的女婢,少不了她一口吃的。
高伦却嘱咐长风去熬米汤,长富赶紧下山,去府里找张妈妈寻个可靠的奶娘。再将修云和修月带来,这两个曾是他的女婢。如今他虽是搬到道观里来了,但婢女们还是养在屋子。高夫人心里,存着自己的儿子必定只是一时着魔,最多过几年还要回来的念想。所以他房中的一切东西都原样不动。
后院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原先只有两个小厮,照顾公子衣食起居,一起练武看书。如今,西厢房多了个女婴,附带多了两个婢女,一个奶妈。长风对公子这个做派很是不解。公子天生喜静,躲在这山中,就是为了躲开世间纷扰,这几年,也从不待客,为何会养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女婴在身边。长富也有过惊讶,但心中的欢喜早就压过了惊讶。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这山中,静待岁月流逝,岂有不闷的。女婴虽然哭个不停,但总比消无声息来得强,长得又是一天比一天可爱,重要的是带来了修云、修月,闲时也总算有人言语。
日子似乎过得快了些。很快院子里就有了孩子踉跄的脚步,会叫阿云、阿月。因是雪天捡回来的,公子给了取了个名字叫做蕊儿。修云指着廊中路过的公子,对蕊儿说道:“公子。”
两个字发音不易,孩子笑着不吭声。公子走近,对着孩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师父。”
孩子盯着这位风姿卓然的公子,认真学道:“师~户~”
高伦笑了,那冠玉般的脸庞愈发神采飞扬,看呆了一旁的修云、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