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诊所的诊室内,医生已经放下了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
黑色屏幕上的白色小海龟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每次跳跃的幅度都很小,只会在屏幕上留下短短一截白线。一下接着一下的跃动,十分连贯,没有一秒停止。即使如此,它仍然花了几十分钟时间,才走出了一道曲线。
那曲线犹如鹅蛋,让人一眼能看出是人脸的轮廓,且线条细腻精致,一点儿都不像是全由直线构成的弧。柔美的弧度能让人断定,这未完成的脸一定属于某位美丽的女性。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手中的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指甲上喜悦的表情垮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暴怒的脸、哭泣的脸则变成了大笑和轻笑,几张脸仿佛是换了位置,却不妨碍它们发出各自的声音。
诊室变得热闹起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在为屏幕上那简陋的小海龟加油鼓劲。
……
大巴车很快就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排队上车的老太太中还有人跟车上的乘客打起了招呼。
晟曜谁都不认识,就一个人坐在了前排,将鲜花放在了自己腿上。
车子启动,花瓣跟着轻轻颤动。随着日头渐高,阳光洒在了花瓣上,让花朵看起来有些发蔫。
路上,大巴车又在附近几个小区停下,接了几趟人,晟曜身边的空位也有人坐了。车子上变得热闹起来。除了晟曜之外,其他人都上了年纪,交谈起来毫无代沟,说的内容也都是有关祭扫和去世的亲人。
晟曜靠着窗户,一边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一边听着那些老头老太的对话。他们的交谈声杂乱无章,晟曜只能听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语,倒是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随着天空中渐渐堆积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的头发好像有些长了,该去剪了。脸上发了一粒痘痘,大概是前几天和室友一起熬夜打游戏、吃烧烤弄出来的。进入大学后,他的皮肤又晒黑了。高三一年勤奋苦读顺便养出来的白皮肤,现在成了古铜色,恢复到了他以前在校队踢球时的状态。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将车子停下,打开车门。
老头老太们如一条条灵活的鱼,窜下车后,脚步不停,三三两两,都往同一个方向而去。
晟曜第一次坐这种班车来扫墓,完全不了解情况,对于葬了祖父母的长寿公墓也欠缺印象。
他最后一个下了车。他下车的时候,那些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他只好加紧几步,追上那零散的队伍。
晟曜很快就看到了墓园正门,看到了祭扫大军,也看到了墓园里头一排排的墓碑。
墓园不小,但靠近墓园门口的墓碑都很小,密密麻麻挤了好几排。远处的墓碑更大一些,墓碑两边还会矗立一些装饰性的石柱,老远就能发现不同墓碑的区别。再远一些,曲径通幽,则能透过绿色树影看到几座影影绰绰的华丽坟冢。
晟曜有些茫然地在墓园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被远处一些烟雾吸引。
袅袅的烟雾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风中飘来了呛人的气味。这气味,让晟曜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好像被熏出了泪水,眨眨眼睛,眼眶中又什么都没有。
晟曜甩甩头,抱着那一束菊花,朝着烟雾缭绕的墓区走去。
他走了没多久,脚步停在了标记为十三排的墓碑边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脚跟一转,就进入了这一排墓碑。他的视线扫过那黑色碑石上的文字和遗照。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视野中划过。
烧纸的味道更浓了,还有哭声时隐时现。
晟曜的意识有些恍惚。
他眼睛尚未看清楚眼前墓碑上的名字和遗照,双脚已经停下。
他回过神,定睛看去,发现自己竟是就这样找到了祖父母的墓。
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因为是老照片的缘故,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
“爷爷,奶奶……”晟曜叫了一声,又沉默下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祖父母其实没有多少印象。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奶奶去世时,他还没上小学。小时候,父母经常带他来扫墓,但后来,随着他学业加重,清明假期也需要补课,父母扫墓的时候就不带他来了。
墓碑上有晟曜祖父母的名字,落款是“孝子”“晟建国”、“晟建军”,“媳”“孙雯敏”、“屈丽”,“孙”“晟曜”、“晟旸”。其中,只有晟曜和晟旸的名字是红色的。
晟曜的视线落在其他名字上。
黑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