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犹记,当年他便是在这里下的船,而后步入矢吾山寻道。那时的凌云渡可谓热闹无比,临江的官道上车马声不绝于耳,有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有东奔西走的书生,亦有押运粮草辎重的兵士,就连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见到。乡野山民在渡口搭上个茶棚,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渔家不再织网打渔,只需将船只靠在凌云渡口,自会有客官上他们的小船,去往对岸,一来一回少说也能挣三四钱银子,可比打渔来得快多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甲子过去,如今的凌云渡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寂寥如落叶枯桐,荒凉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够看到的人影已经屈指可数,曾经连片的茶棚现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歇脚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会经营不下去,销声匿迹。临江的渡口哪还有什么大船啊!渔家更是少得可怜。眼前这般,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凌云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谓盛极而衰,可谁又料想得到,仅仅一个甲子的岁月,便衰落得如此彻底。想想,又颇有几分无奈。
也罢,既是从这里开始,也便从这里结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动,步履轻摇,江风吹拂衣衫,飘然如云中锦绣。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搁下手中的渔网,走上前来,恭声道:“客官呐,您今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个几日,小人二话不说,也就将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却是不行。”
“此话怎讲?”他不解地问道。
那船家解释道:“明个儿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请了满城官商,并相约乘宝船游览楚水,还下令禁止沿岸船只出行,可害苦了我们。隔壁村的王老汉也是脾气倔,非不听劝,出水打渔,结果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船也毁了,不知道以后该死如何生计。小人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裴大少?”他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个甲子,凌云渡尚且荒废至此,邑城出现一个权势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为奇。
他将双手往后一背,便捻指算将起来。
难怪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张,原是有这般背景,竟是大将军的干儿子。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膝下无子,便收了这裴大少做干儿子,对他也甚是宠爱。冲这大将军的名号,邑城的商贾官吏无不巴结与他,由是也就愈发无法无天,甚至敢调动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世事兴衰自古便无关百姓,可无论谁当权谁得势,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无法主宰,只能随天下逐流,这便是小人物的可怜吧!
也罢。既然船家不愿渡他,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将心比心而已。况且以他这一身修为,即便不乘渔船,渡过楚水也非难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烦。目光一转,他倏地见到船家撑船用的竹篙,当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这几日也用不上。”
“多谢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这船家不过是市井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繁文缛礼,只是冲着他笑了笑,便收拾着渔网,自行往船屋里去了。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船家不过是众生散砾之一,诸侯割据,乱世当道,他们犹如这江面之飘萍,随波而逐流,听雨而浮沉。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世人对于修仙问道为何那般痴狂,他们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能不被他人左右罢了。抉择命运,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袖袍一挥,竹篙凌空飞起,落于江面之上,激荡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纵身跃起,双脚踩在竹篙上,将竹篙微微向下压了几分,又激荡起几朵水花,沾湿鞋角,留下几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