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甸,群山深处乱烟古木掩映的偏僻小寨。这里,已经是益那的边陲,十足的穷乡僻壤,已经不足以引起鄂靡人的注意。
十三年前,三十三岁的益那祖嫫玛依鲁,带着三岁的儿子邪苴隆和一岁的女儿迷喜菇,从故乡禹甸洛略出发,姣美的脸庞蒙上又黑又皱的人皮面具,婀娜的腰肢塞进破旧发霉的衣服,剪掉丝滑的长发,留一头又乱又脏的短发,乔装打扮成一个丑陋的农妇,乘坐一辆破旧的马车,方才从守城鄂靡大兵灰鹰般的利眼下走脱,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逃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卧甸,投奔一家远亲,从此隐姓埋名,含辛茹苦,抚育幼小的儿女。
在卧甸,当邪苴隆长到七岁,玛依鲁为了让儿子识文断字,想尽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楚哪蒙国都城可乐洛姆郊外的布吐,接受布摩教育。为了让儿子安心求学,玛依鲁就到可乐洛姆城中一家丝绸商店站柜台做售货员,挣口粮之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美如天仙的玛依鲁一直戴着又黑又皱的人皮面具,腰部一年四季都填充着又破又霉的衣服,让丑陋的面具遮掩她那美如星的容颜,让浓烈的霉臭味遮掩她那香如麝的躯体自然清香。在可乐洛姆,在那家来自能沽洛姆富商开的丝绸商店中,没有人会想到,那个丑陋不堪浑身散发着霉臭味的女人,竟然是益那姣美绝世的祖嫫玛依鲁。
玛依鲁之所以这样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坚定如山的信念,这就是一定要把儿子抚养成人,一定要让儿子完成复仇大业,收复被鄂靡占领的国度。
当邪苴隆十六岁时,他已经长成一个目光忧郁然而身量高大的英俊少年。他的聪慧,使他在布吐中一枝独秀,布摩们十分器重这个来自卧甸的少年。可乐洛姆首席布摩甚至打算把邪苴隆召为上门女婿,因为这个布摩坚信这个来自卧甸的少年将来一定会成大器,一定会有指点江山的王者气象。
不过,十六岁的邪苴隆果断放弃了在楚哪蒙国都城可乐洛姆首席布摩家当上门女婿从而继承布摩之职位一辈子过着锦衣玉食富贵生活的机会,果断地回到卧甸。
因为,在卧甸,有益那的远亲,有支持邪苴隆复仇的亲戚。
邪苴隆提着酒礼,登门拜访卧甸布摩铺遮索。
邪苴隆出现在庭院之前,古稀之年的铺遮索布摩就知道邪苴隆要来请他去做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老布摩心里一阵纠结,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平安,他应该选择拒绝邪苴隆,因为,他一旦去做了那件事,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能保证那件事不会传到鄂靡人的耳朵里,毕竟,整个益那,是鄂靡人在统治。而他帮邪苴隆所做的事,是可以诛九族的啊。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去做那件事,因为,毕竟,他是益那的布摩,而邪苴隆,是益那祖摩之子。要是他拒绝邪苴隆,那么,他想,百年之后,他将如何面对益那祖摩局阿邪以及列祖列宗?
铺遮索布摩坐在堂屋内,一眼就看见手提酒礼的邪苴隆步履匆匆走进院子。老布摩看着身量高大的英俊少年穿过院子中的花椒树与凤尾竹的时候,竟然老泪纵横。他迅速用衣袖拭去泪水,等待邪苴隆走近,就像等待即将临近的一种命运。
老布摩如一尊青铜雕像,沉默地坐在堂屋的暗影里。火塘里余烬已息,屋内弥漫着烟子飘散之后的淡淡气味。当邪苴隆走到老布摩面前,躬身作礼,还没有开口,老布摩就嘴唇颤动,用沙哑的嗓音说,孩子,什么也不用说,走吧,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邪苴隆说,老布摩冒死相助之恩,苴隆没齿不忘。
只这一句话,就令老布摩再次涌起想流泪的感觉。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此时此刻,老布摩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犹豫,他迈出门槛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他告诉自己,就凭邪苴隆刚才说的一句话,他就必须全力支持邪苴隆,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铺遮索老布摩一生主持过数不清的祭祀。然而,这次,他主持的这种祭祀,与他以前主持过的所有祭祀都不同。他遥对益那山河,祭祀战死已久的益那祖摩局阿邪、战死已久的益那众多文臣武将以及在战争中丧生已久的千百万益那民众,招唤他们含恨已久的灵魂。
铺遮索老布摩感到前所未有的神圣与庄严,也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与悲怆。他戴上洛宏法盔,披上背部绣着暗红雄鹰图案的黑色法袍,佩戴神葫芦神箭筒维庹,手持布摩权令牌等物,在卧甸大坝,依天象,设下了神位,依地象,布置了神座。
月明星稀之夜,卧甸沉寂如上古天未开地未辟之时。
邪苴隆屠宰九头牛,牛肉分作九堆。用一堆,祭祖摩亡灵,献给局阿邪。用三堆,祭摩叩亡灵,祭布摩亡灵,献给武优额,献给氐奢诺,献给布奢额。用六堆,祭战将亡灵,献给瞿恒那,献给羌若吉,献给赫达沓。用九堆,祭阵亡兵丁,祭遇害民众。
夜色如漆,群山如墨。
铜鼓声响,沉闷如雷。
篝火如血,人影幢幢。
铺遮索老布摩站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中,苍老的面部一半在暗处,一半被如血的火光照亮,这使他有如飘浮在漫无边际的夜之海洋里。
老布摩念念有辞,给益那招魂:
快些归来啊
阿邪祖亡灵
鄂靡的山
由毒蛇堆成
鄂靡的水
是煎骨的油
鄂靡的太阳
暗淡不发光
鄂靡的月亮
像个锈铜盆
鄂靡无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