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春殿庑廓前,环娘与一众宫女提线木偶似地分两排站着,随着司值内宦的指示,每隔一刻,更换姿势。虽然一年到头她们这些宫侍也没什么使唤差事,但做为皇城殿阁,该有的排场不可或缺。不光是她们这些宫侍,庑廓两侧,还有一排排甲士、小宦、乐师、仪仗诸班等等,随时等候传召。
天家威仪,必不可少,蒙元入主中原不过短短数十年,就把汉家礼仪学了个十足。
似环娘这些宫侍在宫中算是地位比较低的,不过也有得外快的时候,她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殿门较近,主要是方便传唤。平日里也没什么传唤,但却可以听到不少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一鳞半爪,落到有心人耳里,就能分析出不少重要东西。所以时常有小宦受外朝官员所托,向她们这些宫侍打探消息,自然少不了塞好处。
所以宫侍们都训练出了一付好耳力,能在若无其事的状态下竭力捕捉殿内传来的各种声响动静。便如此刻,殿内隐约传来“太子”、“上都”等语。这两个关键词一下令宫侍们支楞起耳朵,眼神闪烁,暗暗留心。
唯有环娘神游物外,神情恍惚,前日与姊姊柳娘相见时的一直萦绕心头。
“母亲与四位小妹已被救出各教司坊?”
“阿姊也得到传讯,可以出宫,与母亲小妹她们相聚。但阿姊心存犹疑,更担心我独在深宫,坚辞不就……”
“这些难道是真的?当真如此,我岂不是误了阿姊?”
“母亲与诸位小妹当真脱险了吗?是什么人援手相助?是仰慕阿翁的义士还是南边来人?抑或……像阿姊担心那样,这是个针对阿翁的阴谋?”
满腹疑窦,满脑迷团,搅得环娘神思不属,连司值的喝令都听不到了。直到身边宫侍低促提醒,才恍然回神,忙不迭更换姿仪。搞得一旁宫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这姿势长时间保持绝不是件好受的事,哪个不盼着早点得令更换?这环娘倒好,居然还上瘾了……
迷迷登登间,鼓声响起,玉磬长鸣,天子退朝,司值结束。
环娘刚回屋,就被一宫侍告之,让她尽快到缝纫库房一趟,阿姊有要事。
环娘闻言心里一咯噔,连饭都顾不上吃,匆匆赶到缝纫库房。刚见到柳娘,还没张口,柳娘就把她拉进屋,低声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宫。”
环娘掩口失惊:“啊?!我们如何能出得宫外?”
柳娘目光投向某个方向:“我们没法子,但他有。”
环娘顺着阿姊的目光看去,突然瞪大眼睛:“你……王公公!”
屋里黑暗角落缓缓踱出一人,一身内宦装束,手持拂尘,神情阴沉——居然是司值少监王公公!
王公公冷冷瞥了这对姐妹一眼,拂尘一甩,扭身便走,尖细的声音随后飘来:“跟洒家来。”
……
钟楼宫门前,一群出宫采买的内宦鱼贯而出,然后随着各自采办物什不同分散而去。其中三名内宦折向西边里仁坊,倒也不引人注目。
里仁坊某条小巷子里,两辆单辕厢车静静停着,似有所待。
三名内宦一出现在巷口,厢车车帘顿时掀开,戴着白纱斗笠遮掩容颜的丁小伊、红云分别从两车里当先跃出。随后是一脸激动的欧阳夫人与四个女儿,在丁小伊、红云的搀扶护卫下迎向三名内宦。
当接近二十步距时,打头的王公公冲着充当车夫的崔敖微微颔首,走到一边。
崔敖迎上,低声问:“没出什么岔子吧?”
王公公道:“还好。不过不能太久,顶多半个时辰。”
崔敖冷哼:“够了。谅她们也不敢不知足。”
那边厢,母女六人已抱头哭成一团。
自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所率抗元义师空坑之败,母女七人被俘后押到大都,随后各自被发配到不同司坊之后,整整两年,没有再见过面。其间之思念、焦灼、牵挂、悲伤,难述万一。大难之后得以重逢,泪飞顿作倾盆雨。
丁小伊、红云默默守住巷子两头。虽然她们是带着任务而来,也知道崔敖不会给太多时间,然而此情此景,最好的安慰就是沉默。
眼看半个时辰将过,那边母女七人有倾不完的泪,倒不完的苦水。崔敖与王公公都不耐烦起来,在王公公的示意下,崔敖一脸不耐朝母女们走来。刚走没几步,眼前人影晃动,白纱飘扬——丁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