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韦公公所言,第二日早朝之上,阁臣万安就向成化皇帝奏请由刑部左侍郎张蓥和大理寺右少卿吴玉二人牵头,大理寺和刑部两个衙门共同办理此案,张蓥为首,吴玉为副,限期一月,一定要破了这桩震动京城,当然也震动了宫城的妖物杀人一案。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把案发的小院里里外外再次查了一个遍,已死的一男一女也都由仵作验尸完毕,昏迷的二人也开始慢慢的恢复了神志,但还没有完全清醒,暂时没法从二人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吴玉忙了整整几日,把所有心思都扑在这个案子上了,废寝忘食,不眠不休,总算是忙完了手头所有的事,只等昏迷二人醒过来了。他终于可以回府中歇一歇了,突然想起已经数日不曾见宝贝女儿了,坐在二人小轿内的吴玉,心里不禁一阵的酸楚。
最近几日实在是太累了,吴玉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忽然感觉轿子停了下来,轿夫掀开了轿帘,在轿外高声禀报:“吴大人,已经到府门口了,请您下轿吧!”
吴玉揉了揉太阳穴,拖着一身的疲惫下了轿,轿夫此时一边大力扣动门环。一边向门内喊:“吴大人回府了,速来开门!”不一会儿,府门就被打开了,老管家牵着吴玉的小女儿从院里迎了出来。悠儿已好几日没见到父亲,在家也不知道闹了几回脾气了,这下子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立刻挣开老管家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飞奔着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悠儿刚开始抱着父亲的时候还是一脸的阳光灿烂,但是突然地就委屈的瘪着嘴,小金豆子噼里啪啦的就开始往下掉。
吴玉赶紧地从怀里拿出手帕,给宝贝女儿擦眼泪,温柔又歉疚说:“悠儿是不是想爹爹啦?爹爹这几日是遇到了天大的事,说出来能吓得悠儿睡不着觉的那种玄乎事儿。皇帝下命令让爹爹查案子,爹爹实在没办法回家看悠儿呐。悠儿不哭了,爹爹一会儿给你讲讲这件奇闻好不好?”
“又是妖怪又是死人的,我才不要听呢。”悠儿瘪着嘴,一脸的委屈。
吴玉被女儿呛的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这小鬼精灵怎么什么都知道,只好把悠儿抱在了怀里,打发了轿夫去歇息,然后就往府内走去。待老管家关好府门,吴玉便把悠儿交给管家牵着,同时问到:“最近几日,府内可有什么事?悠儿还听话嘛?”
老管家爱怜的摸了摸悠儿的头:“回大人的话,家里最近几日平安无事,只是最近给悠儿请的两位教书先生的月俸有两月未结了,人家也没说什么,但却也不能再拖了。”
吴玉点了点头:“最近府内开支确实有些入不敷出了,让老管家您费心。京官的俸禄已经小半年未发了,今年以来就发了二十四石米,几大袋胡椒,说是抵一部分月俸。我也不能去户部衙门击鼓要钱呐。这样吧,你去把家中正堂挂着的的几幅画摘下来,拿去定慧寺街上的当铺先去当了钱,我想结了两位教书先生的月俸之后的余钱也能供府里用三五个月了。”
老管家皱了皱眉:“大人,这可是吴老太爷过世之时给您留下的,虽不是名家手笔,但也是有百余年历史的传家宝,拿去当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吴玉刚想说话,悠儿突然开口:“爹爹,那就把这两位先生给辞了吧。一个教念书的先生凶巴巴的,另一个教书法画画的,也没趣的很。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爹爹也不用为月俸的事发愁了。”
吴玉听悠儿这样说,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蹲下来,假装严肃地和悠儿说:“凶巴巴的先生才是负责的好先生,要是悠儿现在不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将来怎么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说罢捏了捏悠儿的小脸蛋。
悠儿把脸一扭,颇为不屑的说:“哼,悠儿今年才七岁,爹爹你不要说这些没影的事,我才不要嫁什么如意郎君呢!”
吴玉和老管家都放声大笑,吴玉拍了几下手,连声叫着:“好好好,我悠儿是女中豪杰,说不嫁就不嫁!对了,老管家,咱们这女中豪杰最近几日乖不乖啊?”
老管家满脸堆笑的回复:“咱大小姐哪有不乖的时候啊,只是每日都要问几十遍爹爹何时回家,我这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吴玉让悠儿自己去院中玩一会儿,自己实在是困乏的紧,想先去卧房小睡一会儿,醒来再陪女儿玩。悠儿乖巧的去院中的秋千边自己玩了,吴玉进正厅之前,又叮嘱了老管家一遍:“刚才我说的把那几幅画典当之事,您一定要尽快去办,只要价钱给的合适,那就当了罢。这几幅画虽是家父留给我的,睹物思人,珍而贵之,但书画再珍贵,也不如身边活着的人珍贵。前日皇上圣旨已下,令我一月之内,务必查清妖物杀人之事。此事错综复杂,牵涉甚多,我最近恐怕无暇分心。家中柴米油盐等一切事务,尤其是悠儿的学业和起居饮食,都请您费心了。”说罢吴玉向这个为吴家兢兢业业服务了几十年的老管家行了一个礼。
老管家诚惶诚恐的向吴玉还礼:“大人您说的哪里话,这些都是老奴应当尽心的份内之事,您尽管放心。倒是这妖物杀人之事,我也曾听街坊四邻说过几次,确实诡异复杂。照您所说,皇上下令让您来彻查此事,实是祸福难料,不论此事能否查得水落石出,请大人您千万小心,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悠儿!”
吴玉望了望在院中独自玩耍的悠儿,感觉肩上的分量更重了许多,然后转身走进了院子的正堂。正堂中没有什么奢华的陈设,正当中挂着一块描金楠木框匾额,用清丽的瘦金体写着三个大字:“清心堂”,下面是一张松木的几案,左右各一张靠背圈椅。正堂两侧挂着的,就是吴玉的父亲在过世之时给他留下的家传画作‘梅兰竹菊’,一共四幅。这四幅画的落款只有完成的时间,是南宋末年的作品,但作者是谁,却没有写,也无人知晓。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十分珍爱这四幅画,说是吴家祖传之物。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父亲已经过世已十载矣,吴玉看着这几幅画,不禁想起了诸多往事,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早已离世的双亲的面容。
吴玉的父亲是山东承宣布政司济南府人,吴玉的祖父就这么一个儿子,给他起名叫吴源觉。吴源觉继承了祖上留下来的几百亩良田,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躬耕于济南府,友善乡里,与世无争。吴玉的名字也是祖父给起的,说是在他出生的时候,祖父梦到自己在深山中发现了一块晶莹滴透的美玉,因此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父亲在成化二年,吴玉刚二十四岁的时候便身染沉珂,卧床不起。但此时吴玉正在京城参加会试,并不知父亲已到弥留之际。等到会试成绩放榜之日,吴玉在榜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二甲第十一名,总算没有辜负家中父母的殷切期望,他日荣归故里之时,也可学当年的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吴玉刚回到自己旅居的客店之中时,却发现在老家伺候父母的管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而且左臂之上还缠着一块白纱。吴玉赶紧上前询问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管家还未回答就已泣不成声,拉着少主的胳膊哭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说:“少主人,老主人他,他已经在十几日前过世了。”吴玉顿觉眼前一黑,脑袋里天旋地转,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吴玉赶回家中之时,老父已经下葬了,吴玉在父亲的坟前痛哭了许久,然后就在家中开始为父亲守孝。吴玉的母亲虽不是出自名门大户,但也通晓大义,慈爱公正。在父亲百日祭祀之时,母亲在自家老宅的正堂屋里,供奉起吴家列祖列祖的灵位,她叫来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在祖宗的灵牌前跪了下来,向吴家列祖列宗三拜九叩,行了最庄重的礼仪。礼毕之后,吴母从一张几案上拿出了四幅精心装裱的挂轴,让他一一打开看过,就是这梅兰竹菊四幅画。
吴母含着泪对他说:“孩子,这几幅画,是你父亲临终之时,再三叮嘱让我亲手交给你的。你父亲一直都相信你一定可以金榜题名,但是等他日进入官场之内,你要面对的牛鬼蛇神,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但不论面对什么样的诱惑与困境,一定不要忘记了做人的根本。在面临人生抉择之时,要摸摸自己的良心,不论你要做什么,怎么做,一定要做无愧于心的大明臣子,所作所为必须对得起大明的黎民百姓。孩子,你父亲希望你看到这几幅画的时候,就可以想起他对你的期许。”
吴玉的母亲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守孝期满之后,家中再无牵挂之人,吴玉留下几个老仆人照管老宅和田产,拿着吏部派发的任命官牒,带着妻子和老管家来到了京城,一直住到了现在,再也没有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