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铭只在地上跪了片刻,脑子里可是想了许多,尚公公真是吓得浑身发抖,也是趁着这个机会琢磨好应对之词。尚铭哆哆嗦嗦地回皇上的问话:“回皇上,奴婢深知妖物这案子关系重大,牵涉着妖魔鬼怪,这里面的玄机奴婢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但此案的关键就是这妖物的踪迹,所有的风波都由此妖物而起,所有的恶事都是这妖物所做。奴婢前日夜审徐汉卿,已经问出了一些和妖物有关的线索,想必不日就可以找到这妖物的踪迹,如果能找到这妖物,此案离真相大白之日,肯定就不远了。”
所有人听了尚铭这话,都惊得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向他。吴玉也是惊诧,不知道尚公公怎么会如此胸有成竹,莫非东厂已经找到了确实的线索了?想不到尚厂公竟然有如此的手段,真是了不得啊!司礼监掌印怀恩一直都是缄默不言,冷冷地听着尚铭陈说案情,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问话:“我说尚铭,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在皇上面前,信口开河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的。此事绝非儿戏,拍胸脯打包票的时候可要慎重。”
皇上也是有点不信,不过已经没有刚才的愠怒之色了,等怀恩说完,皇上也问:“尚铭,你说这话有几分把握?别在朕和内外朝臣的面前夸下海口。不过如果你所言不虚,真的能查出这妖物的踪迹,那此案的首功朕一定会记在你的身上!”
尚铭心想,此话一说出口,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不管如何,今日这关算是过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尚铭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着胆子说:“奴婢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东厂从今日开始,定全力追查妖物下落,早日破了这妖物的案子,为皇上,为皇贵妃分忧!”
皇上将信将疑地看着尚铭,暂且信了他的回话:“好,朕就等着东厂的好消息了!”问完了尚铭,皇上又开始问话怀恩:“怀恩,朕听说最近宫里有些人好像在私底下做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此事你可知道?”
怀恩其实已经察觉到了宫中隐隐地暗流涌动,不过此时还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话说出来就得负责,所以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怀恩也跪倒在地:“回皇上,奴婢愚钝,还未曾听人禀告有这等事。但皇上坐镇中枢,心里想着天下,眼里看着乾坤,什么风吹草动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奴婢今日回去之后就亲自去查,看看到底是什么小鱼小虾要兴风作浪。”
皇上素来知道,这个老太监虽然是个脖子硬的拗脾气,有的时候实在不招人喜欢,但是他还是忠心耿耿的,是这宫中难得的可以信赖之人。皇上让怀恩起来回话:“怀恩,你历经四朝,又掌着司礼监,人家都叫你老祖宗,现在你的干儿干孙里有不肖的,你可得擦亮了眼睛,清理好门户。”
怀恩毕恭毕敬的回话:“宫里没有什么祖宗,也没有什么干儿干孙,这宫里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我们都是皇上的子孙。此事让皇上忧心,是奴婢失察,请皇上降罪责罚。”
皇上:“朕要是想降罪责罚也不用等在今日,朕知道这宫里的大小宦官也不都是和你一条心。此事朕就交给你去办,这妖物的案子,恐怕是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策划的,内朝的事外朝的锦衣卫三法司不敢管,那朕就交给你来管。”
怀恩赶紧谢恩:“奴婢谢皇上信任所托,奴婢今日回去就着手布置,一定尽早把皇城里不老实的小鱼小虾都揪出来。”
皇上听了,满意的说:“好,此事你也不用碍着谁的面子,该查的就查,该问的就问,该抓的就抓。”问完了怀恩,皇上就把眼睛闭上了,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好像是入定了一般。众人看见皇上这个架势,隐隐地觉得这就暴风骤雨前的片刻宁静,尤其是被召进宫中,但是一直没有被问话的内阁五位阁老,暗想着一会儿是不是要直面皇上的雷霆之怒。
皇上眼睛闭了好一会,整个建极殿都是鸦雀无声,静得连自己的心跳的声音都能听见,殿外哗啦啦的大雨仿佛都不存在。皇上忽然睁开了眼,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奏折,成化皇帝的手紧紧地捏着这本奏折的一角,用尽全身的力气,啪地一声投掷在身前的地面上,吓得殿中的众人都往后闪身。皇上指着地上的奏折,辞严色厉的质问阁臣:“商辂,这本奏折你是为首署名的,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你上的这一封奏折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东宫不立,皇城不宁?什么叫广播恩泽,不宜专宠?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朝臣指指点点了?你们是不是想尝尝锦衣卫廷杖的滋味?”
商辂也不惧怕皇帝的危言恫吓,往前两步,捡起了地上的奏折,收好了拿在手中。商辂乃是内阁首辅,三朝重臣,当初科举之时,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是外朝阁僚众卿的领袖之人。成化初年拨乱反正,革除天顺年间的弊政,首功当属成化首辅李贤和继任首辅商辂。
商辂不慌不忙,手持奏折回话:“陛下,请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这封奏折,内阁诸人,六部九卿,都联属了名字。此事绝非臣等要干涉陛下的家事,而是此事关系着天下的安危,皇贵妃的安危。微臣这么说,绝不是为了谤言皇贵妃,而是为了皇贵妃的安危和名声。而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皇上励精图治,万民感恩戴德。但陛下继承大统已有十二年,正值春秋鼎盛之际,东宫却一直无主。既东宫无主,则宫中诸人,都觊觎此位,且有心之人四下传谣,皆曰皇贵妃专横跋扈,肆虐后宫,既得陛下专宠,仍不允诸宫嫔妃生产子嗣。臣等甚知皇贵妃博爱豁达,绝非谣传所说。此次妖物一案,恐怕也与皇贵妃有涉。可能就是有人因妒生恨,想要借妖物加害安喜宫。如果此时东宫已立,诸多皇子茁壮,宫内妒恨消弭,宫外流言立止,皇城宁静,天下太平,根基深稳,皇恩浩荡!”
商辂说完这一番朗朗之言,老成谋国,入情入理,所有人都暗暗佩服。皇上听了这话,刚才十分的怒气也消了八九分,不过后宫之事,被朝臣如此议论,面子上依然挂不住,不悦的说:“朕之家事,朕自为之,你们这些朝臣管好你们分内之事就行了,招抚荆湘流人,赈济甘陕饥民,外御瓦剌骑兵,弹压女真部落,这些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
商辂知道皇帝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但是面子上挂不住,必须要把面子找回来,就顺着皇上的话往下说:“陛下请恕臣等唐突,只不过东宫之事,不止是皇上的家事,也是天下人的事。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大内安定,天下人就安定,大内不宁,天下也会跟着人心惶惶。臣等说的就是事关大明天下的事,请陛下明鉴!”
皇上一听,你们这帮嘴硬的,朕给你们台阶,你们还不下了,那今日真就要好好地和你们这帮书呆子理论理论。成化皇帝坐了坐正,目光锐利地看着商辂:“前几日有六科给事中言官上奏折,说朕与民争利,与国争利,贵为天下百姓的父母,却从子民的口中夺食!上奏折的兵科都给事中,朕所记不错的话,就是你的得意门生吧?商辂你指使言官上书,究竟是何居心?朕不过是罚没了罪阉曹吉祥的田产做皇庄,地不过百顷,再有的四座皇庄都是先皇赐给朕的,加在一起,地不过千顷,还不如江南豪商大贾一家的田亩多,而且所得的子粒银,都是用在内库。朕也是念着天下百姓税负徭役沉重,每年户部都要拨银百万两充为内库。朕从皇庄多得些子粒银,户部就少拨些银子,这难道还有错了?”
商辂一听皇上又提起了此事,就更来了精神,他早就料定皇庄一事口子一开,必将遗祸万年,就朗声回话:“陛下,兵科都给事中上书并非微臣授意,事先并不知情。但皇庄一事,臣认为有三不可。第一:来源不正。高祖文皇帝祖训,国当藏富于民,不能与民争利。皇庄土地来源,或罚没官家,或无主荒地,陛下当收之为官用,或分之于民。何以留之自用?微臣曾经核查,曹吉祥之私产田不过八十顷,而收为皇庄之后,管理皇庄的官校,巧取豪夺,强占民田,后来这一处的皇庄竟然翻为一百五十顷。其余四处,皆是如此。本来千顷的皇庄,实为一千九百顷,多出的九百顷良田,都是巧取豪夺而来,因皇庄而失地者,何止千百人。第二:加倍盘剥。皇庄的佃户,耕种之田,既要交给宫里子粒银,又要交官府的赋税,三五层盘剥之后,所剩无几,一年的口粮都不够。而且皇庄佃户,惨过奴隶,管理皇庄的内宦和官校,想打就打,想用就用,惨状让人不忍详说。第三:此端一开,必然遗祸后人。陛下躬行节俭,爱惜民力,但万一后世君王,不能恪守陛下爱惜民力之心,挥霍无度,钱从何来,置皇庄,收银钱,就是最快的途径。而皇庄土地何来,还不都是夺百姓口中之粮。再者,亲王、藩王,皇族贵胄,上行下效,多置田庄,那天下百姓哪还有地可以耕种?如若真到此情形,权贵歌舞升平,百姓无隔宿之粮,必然会动摇天下的根基,关系到社稷安危。请陛下明断!”
皇上一听,自己就问了一句话,就引来了这一番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真是气得成化皇帝肝火上升,面容抽动,忍不住地提高了嗓音:“朕就是开了几处皇庄,被你一说,就要弄得天下大乱了不成?怀恩,你去安排人,查一查朕的皇庄是不是真有巧取豪夺百姓田地的事,如果查得实据,该抓的就抓,该罚的就罚,把强占的田地还给百姓!”
众人听皇上这么说,自然是要跪谢皇恩的。众人呼啦啦地跪下,一起高呼:“陛下圣明!”还没等众人起身,万安万阁老就接着说了一句:“万岁!”在皇上与群臣交谈之时,如果为臣子的跪地磕头,口呼万岁,意思就是臣都说完了,皇上您再见!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跪在地上左看右看,只好也跟着一起说了声:“万岁!”
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也不想再和阁臣对峙,正好让他们赶紧走人,就说了一句:”你们都回去罢!”
外朝的堂官还有内廷的司礼监太监,左顾右盼地爬了起来,目送皇上走出建极殿之后,也都莫名其妙地走出了建极殿,走进了瓢泼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