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天黑得早,别院四处掌灯,灯火通明。
车上跳下几个京城跟回来的护院老人,飞跑进去别院,以大公子病中不喜光亮的名义,灭了大半的灯,只余正门高处的风灯还点亮着,映照出门口朦胧景象。
梅望舒拉起风帽,在嫣然的搀扶下,虚弱地下了车。
黯淡的灯火映照她的身影,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温泉别院的大管事站在门外,恭谨回话。
“原本别院里已经备下了两处温泉院落,一处供大公子和少夫人使用;一处供大姑娘使用。中午夫人那边遣人来传了话,说大姑娘早上改去了外家,不来了。还请大公子和少夫人示下。”
“大姑娘确实去了隔壁县的外家,不必替她准备了。”嫣然做主道,
“夫君身子不适,天又晚了,别院里主事的几位管事今晚都不必过来问安了。明早再来寻我。”
温泉别院的几位管事诺诺应下。
其中一个尤其机灵的管事,上前半步,讨好卖乖,
“大公子身子不适,何不试一试庄子里的温泉山里流出的天然温泉,绝佳品质。大家都传说,泡一日,减缓病痛,泡两日,延年益寿,泡三日”
“行了。”嫣然好笑地打断管事的自卖自夸,转头问道,“夫君,你看”
梅望舒微微地笑起来。
虽然是自卖自夸的噱头,听着倒是吸引人。
病中的梅大公子声线微弱,难以开口说话。
她只简短地点点头,同意了。
几个温泉别院管事欢喜不禁,赶紧四下里忙活准备去。
向野尘一路跟随,从车上跳下来,“主家,你们放心去泡温泉,我在外头守着。”
梅望舒见周围无人,这才开口道谢
“有劳。温泉别院地方大,莫要叫人误闯进来就好。”
温泉别院是梅老员外当年花费巨资,亲自督促修建的庄子。
主院里的温泉池子采用大片的玉石料围砌,泉水热气腾腾,隐约有极浅淡的硫磺气息,显然是山里流出的天然温泉,而不是京城里常见的,池子里加满热水的所谓温泉。
梅望舒识货,见了天然温泉,浑身的筋骨都疏懒了,声音里也透出一股笑意来,
“山里的温泉,泡一泡,确实对人体有益。”
嫣然遗憾地道,“可惜邢医官送的泡澡药还收在箱笼里,没拿出来。若是用在温泉池子,想必效果更好。”
梅望舒想了想,“我们会在温泉别院待上好一阵子。不急于一时。”
“说起来,”嫣然清点着洗沐用具,一边问,
“梅大公子如今半死不活的样子,到底还要多久都已经回了老家,棺材都送上门了,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放出死讯,索性一了百了。”
梅望舒摇头,“刺激太过了。”
“就好像一个人好端端的,出门遭遇了天灾人祸,突然没了,定然令人难以接受。我在朝中有些根基,死得突兀离奇,更容易惹来各方的怀疑,揣测,乃至于要追根究底,不打破砂锅不罢休。但如果这个人病了,而且反复传出病重的消息,比方说”
她沉吟着,拿过桌上的黄历书,随手翻过几页。
“二月头,京城听到某人病重的消息,快要撒手人寰,家里已经备好了棺材;二月中,病势好转,可以起身见客了;二月尾,人开始吐血,眼看着又不行了;三月头,病势再度好转,人又可以起身见客;如此反复,一两个月足够了。”
“一两月之后,等家中传出噩耗,此人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京城那边,再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惊诧。亲朋故旧们伤心难过是免不了的,或许会千里迢迢赶来灵前上一炷香,但也不会有人质疑,不会想着追根究底。”
说到这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此这般,一番折腾,梅大公子的身份,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嫣然听得头疼,伸手探了探池子里的水温,
“死个人,居然也不能死得干干脆脆的,偏要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这般的麻烦。裹胸的布带子都泡水里了,卸了拿给妾身。”
梅望舒雪白的身子泡在水里,若隐若现的雾气,遮住了她湿漉漉的乌黑眉睫,白藕般的手臂伸出水面,从水下递出长长的细绫布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