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班昭,就连邓绥这等见识过宫中无数腥风血雨的人看了,都忍不住皱眉。
她相信班昭的本意,绝非后世所言,可后人将她劝诫族中女儿的女诫“发扬”到那种地步,变本加厉,所做下的罪孽,追根溯源,后人都会怨到班昭这个最初的源头身上。
她虽不信什么神神鬼鬼,但跟着班昭学习那么多年,知道自己这位老师最在意的是名声,尤其是这种永留青史的身后名,对她来说,重于泰山。
正如她所著的女诫开篇所言,她十四岁嫁人,丈夫早逝,抚养幼子成人,四十多年,“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注1,她所著的女诫,也只是为了教导族中女子,但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太后”班昭伏地而拜,潸然泪下,“请准许臣妾回去删除手稿,以传后世”
“且慢。”邓绥将她扶起来,说道“大家可曾想过,以大家之才,女诫方能流传于世。大家既是有心想要教导女子成才之道,那不如想想,要如何做,才能避免后世之人曲解大家之意,以教导为名,行禁锢束缚打压之实。”
班昭愣了一下,“太后的意思是还要我写女诫”
邓绥点了点头,笑道“大家之才,远胜当世男子,若是不由你来写,谁能当此重责只不过,大家需要好生想一想,这本女诫,到底该怎么写。”
“大家当真以为,身为女子,就是天生的地位卑弱,永不及男子吗”
“这”班昭尴尬地看着邓绥,无言以对。
她在女诫中对自家的女子谆谆教诲,当时只想着要符合礼法,要严加管束,让她们懂得“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注1
在班昭看来,这是教孩子们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在夫家立足,不至于让人传出不好的名声,辱没门楣。
可被邓绥如此一问,她忽然惊觉,这女诫开篇第一章的卑弱,无论是面前的邓太后,还是她自己,都没有做到。
尤其是邓绥还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大家,当初你收我和其他宫中贵人为弟子,甚至教导马融等人学习汉书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班昭无言以为。
当初她的兄长班昭著汉书,尚未完成,就已过世。是汉和帝亲自下旨,请她到东观藏书阁,继承兄长的遗志,将汉书续写完毕。
也正因为如此,汉和帝请她为皇后和后宫贵人们当老师,尊称为“大家”,能拜在她门下的,除了当世第一尊贵的皇后之位,其余都是朝中名门之后,世家贵女,就连马融这样的贤才,也曾追随她读书学习汉书。
当世之中,她为皇后师,为大儒师,不论是谁,敢对她说一句,女子生而卑弱女子不如男子
就她自己,曾让多少男子拜在门下,三叩九拜为师,尊为大家,别说女子,就连男子,又有几个比她更强
非但是她,就连她的弟子们,也没有一个敢被人指着说“卑弱”二字的,可偏偏她的“过谦”之词,教诲族中女儿们,却在女诫开篇第一章就是“卑弱第一”,被邓绥这么一说,简直就是自打自脸,让她还能怎么说
“臣”班昭长叹一声,说道“是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