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覆盖檐上鸱吻,日光在寒雾里尤为淡薄。
孟云献站在政事堂后头的廊庑里,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裴知远在屋里听到了,便亲自倒了一碗热茶出来递给他,“孟公,自从上回淋了雨,您这风寒怎么一直不见好要不要换个医正再瞧瞧”
“还能换谁”
孟云献接来茶碗抿了一口,喉咙好受了些。
“张简啊,他不是名医圣手么您不如请旨,让这位圣手给您瞧病。”裴知远没说两句又说起俏皮话。
孟云献笑了一声,“内侍省那边,有消息了”
“韩大人留的人还是得用,”裴知远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官家的确是用了张简的药才有的这个子嗣”
“不过,此药好像是一味猛药,虽有奇效,却难免伤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没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韩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在内侍省便已有根基,这些辛秘,都是韩清在内侍省的人透露出来的。
“孟公,张简不可能不与官家事先说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说,”裴知远徐徐一叹,“在官家心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血。”
此前太医局的医正聂襄被杖杀才换来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这样的话,太医局的人虽心中有数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而名医张简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药,与太医局小心翼翼的温补之道相悖,却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云殿触怒贵妃,太医局又慌里慌张地去给贵妃问脉,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为爱妻求情,反被官家迁怒,夫妻两个双双幽禁重明殿,”裴知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话间呼出白气,“官家有了子嗣,便对嘉王更为厌恶,他是朝臣们硬塞给官家的养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愿的,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立储之争却已经开始,贵妃风头之盛,且不知暂避锋芒,无论是裴知远还是孟云献,他们都清楚,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儿,只是潘有芳与鲁国公等人用来摧毁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没让嘉王回彤州么”孟云献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栋这个人你要护好,别出了岔子。”
曹栋的账本清楚,其父曹善礼经营私交子之初便与吴岱官商勾结,曹善礼买代州官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吴岱控制代州那帮官员,曹善礼死后,他的长子曹栋继承家业,其时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渐得势,在朝中几番打压吴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满裕钱庄,暗地里变成了他所有。
吴岱的心血,因他而毁于一旦。
但他们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吴岱知道他在因当年之事而报复,便也暗自咽下了这口气。
在曹栋的暗账上,不但有吴岱,还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鲁国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粮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给吴岱,潘有芳,鲁国公送钱,而曹家的满裕钱庄这些年来依靠他们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撑腰,在多地行垄断之实,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鲁国公是南康王的长子,从前是南康王与吴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则是鲁国公与潘有芳之间利益勾连。
“这是自然。”
裴知远颔首,神情却并不轻松,“谭广闻死了,咱们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曹栋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说不出来,还要搭上曹栋一条命。”
官家请孟云献回京再推新政,无非还是想借他来弹压宗室,可弹压却并非清理,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他们此时将曹栋交出去,那便是给了官家极好的机会,到时官家借曹栋的暗账来威慑宗室,宗室为了自保,便会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大半来,这便已然达到官家的目的。
届时,官家再将暗账一烧,曹栋一死,如此便安抚了宗室,亦能轻飘飘地揭过鲁国公等人的罪责。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