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冬,长乐宫中却已经点上了火盆,烘暖的热气里夹杂着腥苦的药味,和点了熏香也盖不住的腐朽气息,简直使人疑心自己踏入的是一座坟墓,而不是一座宫殿。
宫室之中,跪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汉武一朝有名有姓的窦家人几乎都跪在这里,汇聚一堂,却不闻声息。
气氛压抑得像是要凝固住了。
刘彻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林久的衣袖,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手势。
他们就往宫室深处走,一路走过跪得整整齐齐的窦家人。
层层帷幕之后,巨大的床榻上,躺着窦太皇太后。
先前堤坝上的一见,她的头发全白了,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眉宇之间也还有光彩。
可如今再见,她那头白发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稀落落不剩下几根,脸上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皮肉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黄色,倘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就要被认成是一具死尸。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她床边,陈皇后坐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
“皇祖母。”刘彻走到她的床边,叫了一声。
窦太皇太后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女来了吗是神女来了吗,快扶我坐起来”
服侍在侧的馆陶大长公主试图劝说她躺着说话,她却执意要坐起来,用力时皱皮耷拉的脖子上暴起条条青筋,简直叫人担心她转瞬之间就要散落成一地皱皮和骨架。
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呼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糊涂着糊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发人送走的那黑发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可窦太皇太后比他还要更早地发作。“噤声”她厉声呵斥道,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严苛的叱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