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来返回军营中,戮世摩罗正在等他。那不是一种守候亲人的心情,而更类似于两军交锋时的戒备。但当戮世摩罗看到他带回了一名人类少年时,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墨家钜子,弑师血祭,这一脉永远和牺牲二字紧紧相连。
牺牲,是戮世摩罗最讨厌的两个字。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而绝非是为了牺牲他们。
“亲爱的大哥啊,你还这么年轻,”戮世摩罗意有所指地睥着那阿余,“太早了吧”
阿余对此魔籍人族自然有耳闻,稍稍退后半步,困惑地看了看俏如来。
俏如来将他挡在身后,对戮世摩罗近乎挖苦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说“最后的决战,请帝尊随我入帐参详吧。”
“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啊。”戮世摩罗随他进入帐中。他除了这种嘲讽的语气,已不知该如何与俏如来相处。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正如魔之甲一般保护他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早已脱不下了。
”俏盟主有何高见”戮世摩罗问,“不找策君一起商讨吗”
“已与策君商讨过了,定下这调虎离山之计,”俏如来垂眸注视眼前沙盘,如临千军万马,湛然无惧,“三日后子时,凶岳疆朝会挥兵北渡沉沦海,进攻镇魔关城。彼时对岸兵力定然薄弱,借此机会,请帝尊带精兵暗度陈仓,攻下铁窟山城,切断其后路。”
“听上去不错,”戮世摩罗摩挲下巴,眯眼窥伺他细微的神情变化,“但是镇魔关城对修罗国度有多重要你也清楚,万一被对方攻下,被切断后路的可就是本帝尊了呢”
“俏如来握有诛魔之利,幽暗联盟也会带兵前来里应外合。何况自古以来,墨家最擅长的,就是守城。”俏如来回答道。灯影下他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滚下一滴汗珠,很快隐没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戮世摩罗试图通过捕捉他细微的神情看破他的阴谋,因此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虽然他的寒战十分克制,戮世摩罗仍是发觉了。苍白、冷汗、发抖他在怕吗,他心怀不轨俏如来只身前往幽暗联盟,与胜絃主到底谈了什么对方会帮助修罗国度还是凶岳疆朝
“我会留下兵马给你,一旦攻下铁窟山城,我便会回来支援你。”戮世摩罗弯起嘴角。
这是个很熟悉的笑容,带着史仗义当年的纯真质朴,俏如来被胸腹部刀割般的痛楚削弱了意志,被这微笑恍惚了心神。
一视同仁的舍得,是因为一视同仁的不舍。但人非圣贤,感情有亲疏,这样的抉择有违人性,所以能做出这种选择的人被叫做怪物。叫做怪物或许也客气了,毕竟也遇到了痛失亲友的人,揪住自己的衣领,骂一声“畜生”。
杀师弃弟,草菅人命,确实畜生。
要永远记得自己背负的罪业,才能提醒自己牺牲绝非理所当然,才能避免被黑暗吞噬同化,才不会失去做人的资格。
自从服下戮世摩罗给的药丸,上腹便一直隐隐作痛,一路奔波下来,疼痛便愈演愈烈,到如今片刻不得安宁。他所谓的如果没有服下解药,会有“一点小小的不适”指的就是这个吧。
俏如来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上腹部,鬓角已经被冷汗浸湿,白皙的额头如同被雪水冲过的瓷器。
戮世摩罗看到他按在上腹部的手,才突然明白了他一直寒战的原因。
“那药在发作还不到一个月,不可能这么快”戮世摩罗蹙眉顿住了话头。毒药是妖族研制,一个月或许是妖魔的时间,对于人类,特别是身体孱弱的人类来说,或许发作的更快,更为猛烈。他最初向木魅讨来本是为了控制一些不甚可靠的收编的战俘,偶有逃跑之徒,三个月后被抓回来,也照旧人模狗样能跑能跳。
俏如来擅长伪装,他是否想骗取解药戮世摩罗心中揣度,大战在即,不能轻信他。
“没事。”俏如来把手放回膝头。
“策君留下与你守城,我带领妖神将、闼婆尊进攻凶岳疆朝铁窟山城。俏如来,备战吧”戮世摩罗言罢,挥氅步出军帐。
俏如来弓起身体,一只手扶住地面,一只手紧紧压在腹部,冷汗如雨。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发黑,几欲作呕。
但更令他痛苦的是,从这份痛苦中所明白昭示的,小空对他的恨意。
我恨你,俏如来。贱人,俏如来。和史艳文一起死在魔世吧,好好咀嚼这份果报吧。
“俏如来先生”帐外响起少年的声音。
”我没事,阿余,”俏如来坐直身体,整个人偎在阴影之中,“接下来这场战争,你要好好地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