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阿哥患病的消息传入宫来,延禧宫中上下一连几日落针可闻。奴婢便是行走洒扫都缩肩塌背,如履薄冰,噤若寒蝉,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引来主子的发落。
普通奴婢们谨小慎微些,只要在这种时候不当出头鸟,便也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有些人却是躲不过的。卫双姐连续几日侍奉在延禧宫主殿,片刻都不曾离开。
延禧官主殿之中,松木的熏香气息淡雅柔和,缓慢地侵染着床榻之上厚实的锦被,松弛着殿中之人的神志。
卫双姐跪靠在惠妃榻前,轻轻为斜倚在贵妃榻上惠妃捏着腿。她动作很轻,生怕重了便会让惠妃回过神儿来,沉浸在亲子生死未卜的焦躁和隐痛之中。
可惠妃破天荒地没出言敲打她,只无声地靠在榻上,眼神清冷地望向烟雾袅袅的香炉,面儿上毫无悲戚之意,只有一片空洞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忧虑和胆怯,连熬了几日的卫双姐有些撑不住眼皮,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缓缓地停滞了下来,她那张被殿内香炉熏得有些泛红的脸蛋靠在了惠妃的膝头,鸦羽般的睫毛落了下来,在她瓷白的眼下落下厚重的阴影。
腿上骤然压了一个人,惠妃收回了望向香炉的视线,垂眸看着卫双姐靠在她腿上昏睡的侧脸。
那张莹白的脸儿贴着惠妃身上烟青色的锦缎,被衬得肤白类雪,眼睫如墨,琼鼻如峰,唇若渥丹。她美极了,眼尾又自带一抹迤逦的晕红,平白为她这张近乎纯洁无垢的面容增添几分消散不去的生机。
惠妃至今还记得,卫双姐刚入宫时,和乌雅氏等同批秀女走得很近,仰着一张过分清丽的面孔,对谁都笑得全无阴霾。
她年纪很小,看不明白宫中暗涌的各种视线,也看不懂她那些故作亲热的姐姐妹妹们眼里几乎破茧而出的妒忌。
惠妃那时还只是个嫔,她的长子刚刚故去,幼子又被抱出宫去,放在大臣家养着。她头一天还对着皱着一张小脸儿的幼子无声道别,眼看着那又小又轻的襁褓当着她的面儿被递给宫外来的嬷嬷,而她也只是向皇帝俯身谢恩。
她看着站在梅园中笑容恬淡的卫双姐,在那些秀女看到她,想要来请安时便觉得没趣儿极了,转身离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幼子能活,就像她曾经没有活下来的长子一样,就像其他嫔妃生的那
些相继死亡的孩子一样。她觉得她的幼子也会死,但她也只这么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个死了,或许还有下一个,或许没有。孩子被抱走时,惠妃冷淡地想。谁人都道皇家子嗣艰难,道皇帝治国不易,大清根基不稳。宫外那些缴不灭的叛党,蠢蠢欲动的前朝余孽还在传着谣言,说是大清杀孽太重,是被屠城的百姓冤魂缠上了皇宫,是爱新觉罗家遭了报应。
可惠妃只对此嗤之以鼻。皇家,皇帝,大清,所有人都在谈论,都在争执,都在讽刺,却没人在乎这一个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带着血浆和脐带,从她们这样的宫妃肚子里爬出来的。
爬出来,嚎哭着,再死去。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冤魂到底惩治的是杀孽过重的旗人,还是她们这些后宫里没名没姓的女人。
她的幼子运气不错,熬到了皇帝赐名的年岁。皇帝带着笑意对她说,朕给他起名保清,因为我们的儿子是保住大清国祚的希望。
惠妃心下觉得乏味,费劲从嘴角挤出个淡淡的笑容,对皇帝福身一礼,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