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冰封,长安城的寒风,总是砭人肌骨。
这样的冷,数载难逢。抵得上七年前,楚明瑱在夺嫡中最早出局,驱车出京的那个萧瑟雪夜。
彼时七皇子楚明瑱刚及冠,生母虞美人命薄,死在他三岁那年。养母德妃有子,待他生疏冷淡。父皇沉迷炼丹延寿,不理朝政,对后宫也不闻不问。
妖雾四起,牛鬼蛇神,京中乱成一团。
没有筹码,没有势力,参与夺嫡会死的很快,他唯有隐忍不发,在夹缝中求存。
命运不由他选择,楚明瑱最终能得一字封王,活着出长安,还是天家兄弟们博弈的结果。
他们想赶紧把这名成年皇子逐去守边关,免得他呆在长安,为对手所用。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楚明瑱安静地坐在即将出京的马车上,回想二十年命途跌宕,壮志难酬,满心萧索。
倏尔,他遥望雪夜尽头,却见一只孤弱漂亮的小燕飞越高墙,穿过迢迢风雪,向他夜奔而来。
楚明瑱凝眸,一度以为,他见到的是破开料峭大雪的春风。
少年燕知微撩开几乎融进飞雪的墨色乱发,向他的车驾走来。
他仰起头,如盈盈春山,眸中燃烧着不屈炽火,“愿随燕王殿下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楚明瑱终于明白他在等待什么。在这失意的雪夜,他最需要的,是有人给他这样一个答案。
他欣然张开双臂,燕儿随春风,此夜尽入他怀。
忆起温柔旧梦时,楚明瑱分外宽容。帝王铡刀染血,杀人株族后的阴戾也微微消融。
楚明瑱缓了语气,转身看燕知微,些许温柔,“冷吗”
紫宸殿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与寒冷丝毫不沾边。
燕知微还裹在温暖如云朵的狐裘里,闻言缩了缩,如皑皑堆雪中探出头的小鸟。
他没答话,眼神清凌凌的,有点儿不安。
楚明瑱的声线如琳琅玉石,好听得很。
他道“昨夜,知微求到朕这里来,在紫宸殿外跪了许久。雪那么大,朕没有立即把你唤入殿中,还晾着你,冷不冷”
燕知微登时脊背一寒,开始头脑风暴,心想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若说冷,陛下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怪他
陛下会不会觉得,他今日本是该死的人。算算时辰,他现在合该在三途川排队,而不是在紫宸殿侍寝。
君王饶他一命,已是顾念潜邸旧情,天恩浩荡,他居然还敢在皇权面前矫情,实在放肆。
可是说不冷,陛下翻了脸,觉得教训还不够重,要再治他个欺君之罪怎么办
燕丞相二十三岁为群臣之首,执掌相印,和大儒老臣、世家勋贵勾心斗角。虽然最终惜败,但能活过这么久,到底不是省油的灯。
楚明瑱见他不答,知道自家黑心莲丞相心思又在弯弯绕了。
他想起的是初见的雪夜,燕知微想的,怕是冷冽的寒刃。
燕知微思索片刻,利索地解开狐裘的系带,如乱云堆雪的披风从他纤瘦单薄的肩膀滑落,显出里面浸透寒香的雪色薄衫。
沉香销尽,狐裘堆在紫宸殿的地上。
燕知微轻巧地向前走了一步,他刚刚沐浴更衣,身瘦如雪中梅枝,墨发披散,白衣长袂是流动的烟云。
忽的,楚明瑱凝住,目光移过去,他听到了繁琐的金链清脆的碰撞声。
燕知微为了权势,向来豁得出去。
文人才子故作矫情的推拒,他是半分没有的。
那些自比修竹白梅高洁的诗句,他可以拈来做人设,糊弄天下人,却不信半分。
昔日掌着相印的燕知微,握着科举取士的资格,那可是儒生士子的生杀大权。
那些寒窗十八载的士子纵然心里瞧他不起,面上却逢迎,争相踏破他的门庭,试图拜他为座师。
他们热切地唤他“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