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好,又解释说,“除了批审,我们也会各自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反正,如是绝不会耽误世子做正事,郡主你放心罢。”
“……”郡主淡淡一笑,颔首道,“其实,耽搁了也没什么。方才见你为文章写的简评,字里行间隐有崇文先生描绘的盛世气象。想必你平日里也喜爱看崇文的著作?”
她用的“也”,卿如是讶然反问,“郡主也看吗?”
“嗯。”郡主颔首,清浅的笑容瞧着让人亲近。
“可是,郡主你不是……”卿如是想说她嫁进月氏,怎么还敢看崇文的书,话到一半又担心这么说会有冲撞月氏之意。
郡主自得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规定说月家人不得看崇文的书。只不过二者思想冲突严重,月家出仕者过于谨小慎微,明着并不敢认同崇文的思想,口中只嚷嚷着‘皇权至上’,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希望看到‘天下为公’的大同景象。”
卿如是沉吟着,侧头认真听她说。
郡主拉着她的手,道,“女帝也是帝王,月氏若是秉着‘皇权至上’的信条,这百年就该尽心侍奉女帝,而非在女帝时期日渐式微。说到底,月氏不是不愿意‘天下为公’,只是不认同‘男女平等’罢了。”
“如今的月氏族中也存在一部分半崇文党,一方面向往崇文所描绘的盛世,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男权至上。这些人会偷偷看崇文的书,会背地里试着按照不同的理解修复崇文的遗作,甚至会与族中那些思想还活在百年前、几十年前的迂腐老辈们争辩。”
“只不过,有些人不似我有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地了解崇文的思想,毕竟这天下是陛下带领着月氏,从女帝手里夺下来的,一旦被发现月氏子弟和崇文的东西搞在一起,陛下会究责,月氏族中也会严惩这些人。但总的来说,只看看崇文的书的话,没什么大不了。”
卿如是听进耳中,心底别有滋味,不是月氏还活在百年前,而是她还在拿百年前的眼光看待月氏。如今的月氏在经历过女帝时期后,也有所不同了。好比月陇西,好比郡主,月家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与崇文党针锋相对。
大多是迫于月氏“斩女帝,清君侧”的荣誉,不敢让陛下晓得月氏里有人的思想产生了背叛。
可是,全新的生命在诞生,待那些迂腐的人携着他们腐朽的思想死去,新的生命接受的就是新的思想,一次次更迭后,哪怕是月氏,也会变得完全不同。
这就是崇文当年所说的“百年之后,天就容得下我们了”,原来如此。
卿如是稳了稳心神,反握住她的手,迫切道,“可是,郡主知道陛下修建国学府是为了什么吗?陛下公示要招揽人才重新编修崇文遗作,却让月氏长老坐镇国学府,难道不是为了……”
“为了销毁?”郡主轻笑一声,“你年纪轻轻,为何跟月长老似的,偏用百年前的眼光来看待晟朝?月氏都变了,晟朝的皇帝为何不变?陇西难道没有告诉你,那只是月长老的臆测,并不完全代表着陛下的想法?月长老不过也只是陛下手中一颗棋子罢了。”
卿如是稍沉吟,似有些了悟。
郡主接着道,“陛下张贴告示招揽人才是为了什么?我来告诉你。崇文党和月氏子弟看到这则重编遗作的告示,与此同时,看到月长老大张旗鼓地入了国学府。他们都会猜测陛下用意何在,是否要销毁遗作。”
“猜测过后,崇文党会觉得这是再次宣扬崇文思想的契机,是属于崇文党的荣誉,应该去国学府放手一搏,尽力争取;偏腐朽一派的月氏子弟或者信奉月氏思想的人会觉得,这是销毁崇文遗作的大好时机,是复兴月氏皇权至上思想的机会,也应该去争取。”
“崇文党和月氏子弟都会为了自己的信仰拼尽全力,不论结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这是属于月氏腐朽一派和崇文党之间的较量,陛下想让二者全力以赴,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证明给他看,这百年的难题,究竟孰对孰错。”
稍作一顿,郡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知道崇文先生当年为何要赴死吗?他不光是为了用性命换取保住那些书的机会。我认为,在他的设想中,就算最后没有保住那些书,他也已经为了他的信仰全力以赴过了。既然全力以赴过,那就不要在乎结果。如今过了百年,不就是新的景象了吗?你们只需奋力一搏,不必在乎陛下最后会选择哪方胜利,再过百年,就又是新的景象。”
她话音落下,卿如是没有回神,沉浸在她的字句中,仿佛回到那些年听崇文讲学的时候。如果将今朝比作往昔,如今的结果是百年前造就的,那今日种下的因,再过百年也会结出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