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冏在辅政之初,亦常以此事激励自己,因而常常弹奏此曲。但此时再弹,无论曲调如何慷慨激昂,堂皇大气,他却感物是人非,内心空虚,实不知自己与国家的命运将走向何处。
一曲弹罢,他睁开眼,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听众,原来是祖逖。
他没有问祖逖为何出现在此处,反而问道:“士稚,你可懂乐理”
祖逖淡淡地注视着他,回答道:“在下不懂乐理。”
司马冏道:“可惜了,我总觉得这一曲里少了些滋味,你能否听出”
他本指望祖逖说出什么回答来,岂料祖逖直言道:“大司马的琴声中,缺少了些许杀气。”
“杀气”司马冏哑然失笑,自言自语似地说:“我虽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但当年入宫擒拿贾后,在河南倡义杀敌,还杀了自己的亲兄弟,你居然说我缺少杀气”
祖逖答道:“大司马,仗势欺人,岂能叫做杀气真正的豪杰,杀人前先要杀己。若自己没有死的觉悟,就去杀死别人,死后进入九泉,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大司马承受得住报应吗”
听到这句话,司马冏良久不语,身为齐王,他还从没有去想过死后的事情。他毕竟还很年轻,至今尚不满三十岁。听到祖逖的话,他才惊觉,自己一直想着成功时的光荣景象,却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与死亡如此之近,而他确实没有杀死自己的勇气。
祖逖又道:“普天之下,人唯一能够为自己决定的大事,就是自己的死亡,何时死亡,如何死亡。如果没有迈过这一关,人的生命就是一场幻梦。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司马冏思考这句话良久,等到他若有所悟的时候,想和祖逖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了,正如同不知他何时来一样。但司马冏也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要来了一壶酒,在殿中自酌自饮。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聒噪,比起之前远处那些隐约朦胧的喊杀声,要真切实际得多。里面有刀剑撞击的叮咚声,有马蹄踏地的哒哒声,亦有人们受伤流血的呻吟声。这些不禁让他幻想出一面毛骨悚然的画面:殿外血流满地,尸横遍野,而其中一具就是他自己。
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脑袋,想要去外面看看,结果刚走出几步,就见中书令卞粹跑了进来,面色苍白地对他说道:“大司马,赶紧走!有贼人杀过来了!”
但司马冏却仿佛没听到这句话般,继续往殿外走,一直走到殿门前。如刀的寒风刮在脸上,终于使得他的酒意散去了几分。
他看见大殿之前,穿着明黄色盔甲的齐军甲士,正与骑马的黑色甲骑相互搏斗。但正如他此前想象出的一样,齐军虽然人多,但毕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主阵已然被敌骑从中凿穿。被马蹄踏过的道路上,可以看见许多已再起不能的尸体,以及他们身下黑糊糊的血液。
但凿穿大阵之后,上谷铁骑也并不急着制造大量杀伤,他们根据自己的战场经验,将优势兵力集中起来,利用甲骑的机动性,攻打那些尚有反抗余力的小阵,反复从中切割。就好比虎入羊群一般,遇敌就追杀驱赶,要使齐军彻底丧失组织与秩序,成为毫无反抗之力的羔羊。
结果也确实如此,齐军甲士越打越乱,每次想有所反击,就被来回的马蹄所驱逐,无论心中有多么大的勇气,被裹挟的时候,也难以发挥出来,大概两刻钟,殿前的甲士彻底崩溃,他们争先恐后地避让上谷铁骑的锋芒,像波浪一样来回荡漾,每一次荡漾,哀嚎声就小上一些,最后成就了一片血色的涟漪。
腐臭的血腥味已经散发到大殿之上,卞粹知道形势危急,连忙抓紧了司马冏的手,对他哀声劝道:“殿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司马冏茫然道:“去哪我该去哪”
卞粹道:“去找董龙骧他们,到那儿就还有转机。”
说罢,卞粹就拉着司马冏往后殿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