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乂拜访刘羡,是在十月甲寅的下午。
这一年的天气极冷,接连几日的降雪,使得荥阳上下银装素裹,这天虽说消停了些,但空中的冷气不散,人们走刚出了门上街,如刀的冷风一吹,脸、手、足紧跟着就麻木了。抬眼望去,四周的树木萧瑟枯萎,头顶上的阴云如巍巍大山,漫无边际的积雪宛若蛛网,这肃杀景象直令人喘不过气。
不过街上的人很多,毕竟战事结束后又没有新的军令,士卒们无所事事,也终于得了一两日休闲,或在酒肆里大快朵颐,或在街头赌博斗鸡,或在集市买马换衣,极为热闹。只是看见长沙王车驾出行时,他们多神色异样,虽不敢指指点点,但一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是引起了司马乂的注意。
司马乂自然知道其中原由,无非还是与刘羡称病有关,这令他心烦意乱。
自常山起兵至今,刘羡与司马乂合作已经有四年了。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过就是一千五百天。但不得不说,这四年时间真是风起云涌,波澜不断,讨赵,倒齐,到今年诸王发难,江南大乱。放眼魏晋数十年的历史,无论是晋宣帝与诸葛亮的关陇争锋,还是文景二帝的淮南三叛,恐怕都没有这四年般惊心动魄。
按理来说,两人连这样艰难的四年都渡过来了,同盟关系理应坚不可摧,何至于在短短的十数日内,就反目到今日这一步呢?司马乂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但经过重重政变以后,在经过司马颖的背叛,又听取过司马越的分析和举证之后,司马乂无法不用新的眼光去打量刘羡。
这位以忠孝闻名的安乐公世子,在宦海沉浮了十数载,为司马氏的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真是司马氏的纯臣吗?他对权力真的毫无欲望吗?司马乂以前并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在如今,他却察觉到种种不妙的痕迹:刘羡对禁军人事的插手,近乎反常的施恩养望,对河东以及洛阳蜀人的微妙联系……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信任一旦产生了裂痕,就绝再难回到从前了,何况有如此多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可现实又不仅仅是讲究信任的,即使司马乂意识到不对,但两人的利害干系已经紧密到一个难以分割的地步,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决裂的成本已经让人无法承受。
因此,这正该是人妥协的时候了。
在抵达刘羡所在的小院后,司马乂下了车舆,以探病为由去探病敲门通报。没多久,院门便开了,面对司马乂的亲自来访,孟讨等人自是无力阻拦,很快打开院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随后引司马乂单独入内。
司马乂由此见到了病榻上的刘羡,这令他大吃一惊。
为了坐实自己的病情,刘羡已绝食四日,熬得他面容枯槁,发色枯黄。他床褥上的血迹也确有其事,刘羡为此割破了自己的手臂,用鲜血在床褥上反复涂抹。这种种作为,使得司马乂来探望刘羡时,他的身体极为糟糕,四肢稍有动作,就止不住地发抖,只是双目还算精神。
司马乂明知道刘羡是装病,还打算当面斥责他一番。可如今见他做到如此地步,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在床榻边嚅嗫半天,终于说道:“府君多保重身体,大乱未平,我还要多多仰仗府君。”
刘羡倒是很平静,绝食的感觉确实难熬,但也让他的意识格外通明。听说司马乂来了,他颇有些高兴,眯着眼睛打量司马乂,看了许久后,哑着嗓子徐徐道:“殿下多虑了,我身体无恙,休养几日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