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了。”马淳道。
朱标猛地睁开眼,像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的人,用力吸了一口气。
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后腰那块地方依旧带着针扎后的余痛,又麻又胀,但先前那沉甸甸坠着他,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拖进泥沼的寒滞感竟奇迹般消失了!
一股久违的轻松感从脊椎骨蔓延开,通身暖意融融,像冻僵的四肢骤然投入温汤。
“舅舅……”朱标喉头滚动了一下,带着点难以置信。
他试着动了动腰身,虽还有些僵麻感,但那压了他许久的沉重枷锁确实卸下了大半。
马淳把用过的银针擦拭干净放回针囊,又取出一个稍大的青瓷盒递过去:“新调的膏药。睡前热水敷透腰眼,再涂这个,纱布裹上。别拆太久,怕再着了凉。”
朱标默默接过药膏,温温的,带着浓厚深沉的药气,直往鼻腔里钻。
他低头看着手中小小的青瓷圆盒,药膏沉甸甸的,封住温厚而苦涩的草木气息。
是感激?
是心酸?
还是一种对父皇那看似冷硬、实则如地火般灼热的关切的猝不及防?
朱标没穿外袍,肩背的线条透过单薄的中衣显出几分疲惫的单薄。
“舅父您一席话,救了傅忠,也压下了空印案那场泼天祸事。”朱标开口。
其实他知道,父皇叫舅舅过来,一定是有道理。
要看病,自己去医馆就行。
叫舅舅来,就是商量国家大事的。
马淳正弯腰收拾针囊和火罐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
“那时您说,刀再利,也要看准下刀之处。”朱标抬起眼,“首恶当诛,胁从可悯。是这话,在陛下盛怒的火头上,硬生生浇下了一道冰河。”
马淳扣好药箱铜扣,直起身,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
他走到一旁放着的铜盆前,慢条斯理地浸湿布巾拧干。“该扎的针扎了,病根子在别处。”
声音平平淡淡,擦拭手指的动作从容不迫。
朱标看着他把用过的布巾叠好放回水盆边。
他扶着桌案边缘站起来,赤着的脚踩在厚实的氍毹上,走了几步。
他慢慢踱到那扇半开的雕花长窗前,无声矗立。
“这次的事……”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牵连太广。江南道、两淮、京畿……六部与地方盘根错节。抓一个,扯出一窝,审一个,咬出一串。”
他顿住,“蒋瓛的镇抚司,刀子磨得足够快。血,也流得够多了。”
朱标转过身,直视着马淳:“眼下就像炸了条淤塞百年的大河,泥沙俱下,水浑得能遮天蔽日。舅舅……”
他向前走了一步,“您觉得,如今这水……该让它如何流?”
马淳靠在放着药箱的矮几边,他抬起眼。
“炸开的河,要的是新渠。”马淳终于开口,“水浑,是泥沙在找地方落。硬堵,不过是再堆个烂塘子。”
朱标瞳孔骤然一缩,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新渠……怎么开?”
马淳的视线越过朱标,“找块干净硬实的生土做堤。旧河道的淤泥太多,又烂又腥,掺进去,新的堤坝早晚还得塌。”
生土。
干净硬实。
朱标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像在咀嚼一块硬邦邦的干粮。
吏部送来的那些候补官员名录里的生面孔,一张张模糊的脸在他脑海里快速掠过。
寒门出身的举子?
外地调来的实干小吏?
那些名字背后的履历清晰起来——没有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没有织成蛛网的利益裙带。
“可淤泥太多,遮住了生土。哪块地是好地?”朱标追问。
河道崩坏多年,淤泥深深,早已盘根错节裹住了河床,到哪里去淘澄出干净坚硬的新土?
马淳捻着针尾,“新土,也有新土的难处。”
“根基浅,经验少,骤登高位,是容易被浊浪冲垮。”
朱标刚松弛的脊背又绷紧了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