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开宸又去端茶杯了:“不说这种玩笑话了。”
潘祥民:“玩笑话?”说着,从一旁的茶几底下拿出一摞新华社内部通讯稿,往贡开宸面前一放。贡开宸翻开那摞内部通讯稿,只见里边不少段落都被大红笔画上了一道道杠杠。
潘祥民指着那摞材料:“这些新华社的内部通讯稿,你肯定是都看过了。触目惊心啊。整套班子几乎全都烂掉了,让人连锅端啊。从市长、秘书长、法院院长到检察院检察长,还有一大批局长……一大串儿。个个都是几百上千万地贪,还有几千万的。几千万啊。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津贴还不到二百元。花上三四百元就可以让一个失学儿童回到教室里去读书。几千元就能让一个贫困大学生坚持学一年。一两万元就可以做一台手术挽救一个重症病人的生命。开宸啊,而这些人却几千万、几千万地贪啊。几千万几千万上澳门去赌啊。触目惊心啊。这还是**吗?”
“……”贡开宸默默地叹了口气。
潘祥民苦笑笑:“扯远了,的确扯远了。你看我这退休老头就是爱嚷嚷。扯远了……”
话正说到动情处,潘祥民身前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潘祥民一听,是小徐打来的。“什么事,楼上楼下的还打电话?”潘祥民不耐烦地问。“我说,你听着就是了,别出声。你在那儿教训谁呢?人家是现任一把手……”刚才徐世云指导保姆在小餐厅里按正规宴席的要求摆放餐具,恰好听到从客厅里传出老潘那一番慷慨激昂的片言只语。她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味儿——人家是现任一把手,老潘啊老潘,轮得着你来教训现任一把手?你还真是找不着北了,还是怎么的?就赶紧上楼打了这个“户内电话”。
这位年轻的潘夫人,半年前,才由朋友介绍进入正待续弦的潘祥民的生活。她出身高知,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自己是出版社的编辑,一直独身,最后“花落潘家”,实属偶然。半年的“见习”,虽然让她渐渐熟悉了像“老潘”一类人的生活,但毕竟还是浅近,所知所感还是表层的那点东西。不过话也得说回来,即便不时有枕头风在熏陶,要求她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就事事时时搭准“老潘”“老贡”那样人的脉,理清他们之间各种关系,实在是有点难为她。有的人也许在这圈子里生活一辈子,也不一定搭得准这个“脉”——假如他(她)对政治不那么感兴趣,又缺乏这方面的悟性的话。
“谁教训人?你别瞎掺和!”潘祥民回了这一句后,便撂下电话,对贡开宸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有人不让说了……”贡开宸忙笑道:“……‘内阁总理大臣’干预了?”潘祥民哈哈一笑道:“说你的正事。说你的正事。”“……在白云宾馆的研讨会上,你怎么没吭声?”贡开宸问。“我说了……”“你什么说了?光在一旁敲边鼓哩,正经没怎么好好说。”
“我是不想当着那么多同志的面,跟你争论啊。给你这个现任的书记留点面子喽。”潘祥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开宸,你再认真考虑一下,你把下一步国有经济的改造归结为资本改造和资本运营,合适吗?资本这玩意儿,历来是有特定含义的,从老祖宗马克思笔下,它就被界定为一种剥削劳动阶级,制造剩余价值的东西。搞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我们现在反而把我们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归结到这个什么‘资本运营’上了,你觉得……”贡开宸淡淡地一笑:“没人说‘把我们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归结到这个资本运营上’嘛。但这个‘资本运营’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在市场体制下发展壮大企业的重要环节。看来你还是有顾虑……”潘祥民又有些激动起来:“不是我有顾虑。应该是我们。我们都应该、都必须慎重考虑这样一种政治后果。”
又扯到“政治后果”。贡开宸觉得这问题暂时不宜再讨论下去了,便只是笑了笑,没接潘祥民的话茬。见贡开宸一时间突然不说话了,潘祥民也放缓了口气,问:“是不是我的观念太陈旧?”贡开宸忙说:“不不不。您继续往下说。”潘祥民往贡开宸跟前挪了一下身子,让自己靠他更近一些,十分诚恳地说道:“其实我也非常矛盾,非常惭愧,我在K省折腾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各种办法都用了,还是没有能够真正解决国有经济大面积亏损的问题。把这样一个谁也推不动的大象屁股留给了你,我还有什么脸说你呢……有时我也想,管他呢,管他什么主义,就这么试一把……也许……还真能把这个大象屁股给推动了?”贡开宸忙笑道:“‘主义’的问题,还是要管的,这是一个根本问题嘛。必须要管。但是,在一些很具体的问题上,我们其实可以放松一点,不用想得那么可怕。‘市场’的问题、‘资本运营’的问题,长期以来,的确是属于资本主义经济学范畴里的东西,是资本家们用来发展他们经济的利器。但是,假如我们能用它来发展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搞活我们的国有企业,我们为什么不借它来用一下呢?这两年,我们对‘市场’这个问题不再感到那么可怕了。那么,对‘资本运营’也应该持同样的态度。什么叫‘资本运营’?无非就是把资产、资金、资源,再加上劳动力这些个经济要素,让它们在市场机制中充分运动起来,去争取最大限度的资本增值,让企业盈利,让国家富强,让勤恳的劳动者过上好日子。这有什么可怕的?如果是好东西,管用的东西,咱们干吗那么傻,光让资本家用呢?我们用它来为工人农民创造更多的财富,有什么不好的?再说,这也是个规律性的东西,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只要我们搞市场经济,带上个限制词吧,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得学会资本运作。资本问题,是市场的核心问题……”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贡开宸停下,不说了,等潘祥民去接电话。潘祥民有点烦,挥挥手说道:“不理它。你继续说。”贡开宸只得继续说道:“所以,我考虑,就得搞一个制约机制……”但电话铃再度响起。贡开宸也有点烦了:“你就接一下吧,不然,它老闹!”潘祥民拿起电话,一听,不是“内阁总理大臣”打来的,“……是亚雄公司的几个老总。一早就来过好几个电话了。非要我动用一些老关系,替他们到银行去搞点贷款……”贡开宸忙问:“亚雄?是省直机关几个退休老同志搞的那个公司?”潘祥民点点头:“对嘛。他们公司成立的那天,你不也去表示祝贺了嘛。”贡开宸说:“前几天在一家城市早报上好像还看到他们一个新闻,说是开始涉足房地产了,搞得挺红火……”潘祥民哼了哼道:“瞎吹。实际潜亏一千来万。要不,干吗非得拉我去给他们搞贷款?”贡开宸苦笑道:“这些报纸发这种新闻也不负责任啊。”潘祥民摇摇头道:“现在,有个别媒体的记者,你真没法说他们,只要有吃有喝有红包,什么都敢替你往出造。真真假假,市场的诚信全让这帮人手里的那支笔弄乱了。可你怎么管?从这个角度想,新闻立法,还真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贡开宸笑道:“新闻立法可不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哦……”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又响了。仍然是亚雄公司的几位老总。潘祥民拿起电话,语调就有点不客气了:“我跟你们说了,我这会儿有一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