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一瞬间,经历了夏侯渊、曹纯、曹休、许褚、王必,乃至于刚刚黄盖那般慷慨之事的他,几乎要泪如雨下。
但是,偏偏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纷纷死去,以及下定决心要为所谓大局赴死之人,他又哭不出来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因为那些人,恰恰在催促和激励着他,让他务必奋战到底,以成大事。
其人枯站在月下阴影之中,人生经历如走马灯一般轮转不及。
洛阳北部尉时的锐气,顿丘为令时的壮志,被牵连罢官时的颓丧,平定黄巾时的英气,履任济南后对民生的哀叹,对朝局的失望,然后是董卓之乱时的奋起,纵横中原时的野心,得到刘备、刘表支持的兴奋……种种复杂心思在同一个人的内心反复搅拌,但最终却都敌不过曹纯首级上那含怒圆睁的双目,以及眼前这一双血淋淋的双脚。
但是二者偏偏是矛盾的!
一个催促着他拼尽全力向前,一个在提醒着,为天下民生计,不如放弃!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老者给不知道是他孙子还是谁的少年挑干净水泡,便扔下木刺,勉力起身,似乎是准备去水井那里寻些水来,却不料一回头便看到如此一幕,登时吓得不轻。
“老丈!”躲无可躲的曹孟德羞赧上前,竟然不顾对方身上脏秽,直接握住了对方双手。“请再与我一个月时间,或成或败,我曹孟德绝不会再让你们这般辛苦了!”
似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曹操认真说完此言,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便兀自撒手,然后快步往自己中军大帐而回了。
曹昂即刻引侍卫追上,老丈则茫然不解,唯有白发在秋风中颤动一时……他都不知道曹孟德是谁?
“父亲!”走到两营空隙之间的防火沙堆上,曹昂终于赶上,并问出了心中疑惑。“父亲刚才言语是什么意思?还有之前黄公覆所请……徐州虽败,但大局真就到了这种地步吗?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兵马吗?”
“正是到了如此地步了。”曹操在沙堆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一声叹气。“子修,你须明白……兵马这个东西是需要东西支撑的,而两雄相争,从不是一城一地而论的!”
“请父亲大人指教。”曹昂愈发着急,从那一战后他便是军中数得着的强硬派了,自然对这种局势崩溃的言语本能抵触。
“是人心。”曹操对着自己儿子,当然没有任何保留。“公孙文琪本就有优势,一战胜,二战胜,三战再胜,而我们却一败再败,那等看不到取胜的希望后,我们中原联盟的人心便会离散。徐州完了,你觉得伯符不在,挨着广陵的吴郡人心会不会浮动?刘表本就三心二意,目光短浅,你觉得他会不会见势不妙,为了求得与公孙珣和睦,忽然撤兵?中原两面被围,你觉得各地城池还会不会及时将秋粮送到?你信不信,再过一个月,我们若是不能取大胜,那么中原各地叛乱就会此起彼伏,官员就会整县整郡的易帜?子修,公孙珣或许需要一城一地的收拾局面,消化地盘,但我们作为负者,可能一个支撑不住便满盘皆碎!”
曹昂一时黯然,却没有再反驳……因为这种东西本就是一点就通的。
“之前后帐的事情你也听到了,随我回去,我写封信,你连夜出发,亲自送给伯符,我要借他的能战敢战和黄公覆的诈降拖延,真真切切博上一把!”曹操上前拍了拍自己亲子肩膀,浑身释然,仿佛在吩咐什么寻常事一般。
曹子修仰头看着自己父亲从容的目光和鬓角处的一丝白发,眼前忽然闪过了刚刚那个老丈的花白头发,和自己叔父曹纯首级上的目光,然后恍恍惚惚间便重重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