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随从守在门外,听到屋内许久没有动静,蹑手蹑脚上前,探头进屋张望。
与程子安离开后那样,云五依旧坐在下首的椅子里,双手搭在扶手上,像是老僧入定一样盯着面前某处。
屋内昏暗,随从看不清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喊道“五爷,屋内暗,小的进来点灯。”
云五终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喊道“进来”
随从心头一松,赶紧进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盏,云五盯着繁复华丽的铜雀枝烛台,莹白的烛火晃悠,随着燃烧,散发出阵阵幽香。
整个城北一带,日出而作,日不落而息,到了没有月亮星星的夜里,到处黑漆漆一片、
灯油贵,点得起灯的屈指可数。
小时候,云五家中入夜后也从不点灯,甚至连灶间柴禾的光都格外珍贵。家里穷得叮当响,阿娘生了病,家中没钱医治,她上吊死了。
阿爹什么活都做,倒夜香的活计抢手得很,远远轮不到他。
青黄不接时,天气炎热时,凛冬时节时,街头巷尾经常会有无家可归,被饿死热死冻死的尸首。
衙门差役嫌弃脏,晦气,会给上几个大钱雇人去清理,云五的阿爹就做这种活计。
天气冷一些还好,天气热的时候,尸身腐烂得快,扛过之后,跳进河里洗去一层皮,都洗不去身上的那股尸臭味、
扛尸首也有的是人抢,要在差役面前卑躬屈膝,比孙子都不如才抢得到。
阿爹骨头硬一些,腰弯得慢了,家中就没米面下锅。他就蹲在有钱的世家大族家附近,从世家大族家灶房的偏门,有泔水桶送出来,阿爹上前去讨要,捞一星半点剩饭剩菜。
脏是脏了些,但香啊,还有油腥,要是走运的话,有时还能得到贵人不吃,被下人收刮了一遍,漏下的半片肥肉。
阿爹一场病去了,云五那年十岁。他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饿了,就去偷,去抢,与乞儿们抢地盘。他没别的想法,就是为了一口饭吃,
凭着这股不要命的狠劲,云五在云州府打下了一片天,积攒下了如今的家业。
云五吃了口随从递上来的香茶,呼出口气,自嘲地笑了。
上了些年岁,穿上了绫罗绸缎,当年的狠劲,早已消失大半。
舍不得,舍不下,以前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云五放下茶盏,吩咐道“去将几家粮铺的东家,汪老太爷,李钱粮汪钱粮,荀黑狗都叫来”
随从退出,叫上同伴一起,约莫大半个时辰,将所有的人都叫了来。
夜香行的老大荀黑狗最先到,他身形矮胖,穿着一身大红的绸缎,远看上去好似个红灯笼一样,灵活地滚进了前厅,粗嘎的嗓子大声道“五爷,出了什么大事这样急”
云五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他一手执酒壶,一手拿着酒盏自斟自饮,下巴随意抬了下,道“从娇娇那里来吃饱了就陪我吃一盅酒。”
荀黑狗一屁股坐下来,嘿嘿笑道“娇娇最近身子不适,我歇在媚儿那里。”
云五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满脸的嫌弃,将酒壶递给他“瞧你外强中干的德性,都快被掏空了。”
荀黑狗倒了一杯酒扬首吃了,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虽不敢与五爷比,我这身子骨好得很,每天早起都要吃一盏燕窝,贵重的补品都吃着,掏空不了”
云五没再搭理他,拿过酒壶斟酒,朝案桌上的芋头蒸排骨呶呶嘴“尝尝,富县来的芋头。”
荀黑狗捡了一块吃了,赞道“香富县的芋头难得,除了挖坏掉的,都全部存了起来,五爷这里能得到,真是了不起”
云五道“这也是挖坏的芋头,庄稼汉舍不得吃,拿出来卖了。听说富县的芋头都要拿来做种,每一颗都有数,谁都不敢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