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怀孕时,半夜突然馋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寒冬腊月,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北风来回骑了一个多小时。
到家时,冻僵的手几乎握不住那碗温热的甜品,她却只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说凉了不好吃。他当时只是笑笑,默默把那碗已经冷透的甜汤倒掉,心里没有半点怨怼,只有看着她小口小口吃他重新热好的食物时,那份沉甸甸的满足。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陈屿闭上眼,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暗流,无声地将他包裹、拖拽。是日复一日,无论加班多晚回家,厨房里永远只有冷锅冷灶等着他操持?是永远堆在洗衣篮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还是每一次争执,无论起因多么微不足道,最终都会无可避免地滑向那句冰冷的“离婚吧,我受不了了”?这句话,一次比一次锋利,一次比一次轻易地被她甩出来,像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把他心头那份滚烫的期待和耐心,磨成了灰烬。
这次,他不想再低头了。那根名为忍耐的弦,绷到了极限,“铮”地一声断了。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只想透口气,只想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循环。
可是……真要在这张纸上签下名字,把七年的血肉相连彻底斩断吗?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大厅里那些同样神情木然或悲伤的面孔。这地方,每天都吞吐着破碎的故事和心肠。他真的要成为其中之一?那些一起熬过的穷日子,她产后虚弱时他笨拙地抱着孩子整夜不敢合眼,她拿到第一个项目奖金时兴奋地扑进他怀里尖叫……这些呢?这些沉甸甸的东西,难道就这样一笔勾销?
“陈先生?”旁边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声音温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她轻轻点了点桌面,示意那张空白的表格,“表格需要填写完整。”
陈屿猛地回过神,指尖的笔下意识地握紧了些,笔尖几乎要触到纸张。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仿佛要将整个大厅干燥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灼烧着喉咙。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盘算那些冰冷的后续。房子,不大,地段也普通,是他们婚后咬着牙一起攒首付买下的。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住出租屋,挤地铁,没享过什么福。算了,留给她吧,好歹是个容身之处。银行里那点可怜的存款,平分掉,也算好聚好散。他抿紧嘴唇,笔尖终于悬停在“申请人签名”那一栏的上方,黑色的墨水凝成一个小小的圆点,饱满而沉重,带着判决般的重量。只需再往下轻轻一按,一个名字,一段人生,就将尘埃落定。他的手很稳,稳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稳定的表象下,心尖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哗啦”一声响,是玻璃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寒风像找到了宣泄口,卷着尘土和枯叶的碎屑扑进室内,撞得墙角的宣传单簌簌作响。
陈屿的动作瞬间僵住,悬着的笔尖停在离纸面毫厘之处。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是林晚。她站在那儿,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件薄呢大衣根本抵不住深秋的寒意,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嘴唇失去了血色。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搜寻,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旅人,仓皇地扫过整个大厅,最终,毫无预兆地撞上了陈屿望过来的视线。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隔着几排冰冷的塑料座椅,隔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和绝望,他们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大厅里其他模糊的人影和声音都迅速褪色、消失,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彼此眼中那片无法掩饰的、汹涌的湿意。陈屿清晰地看到,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通红的眼角滚落,迅速滑过冰冷的脸颊,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被泪水彻底洗过的眼睛,盛满了惊惶、后悔和一种濒临破碎的哀求。
陈屿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