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悬停在半空。她看见副驾驶座上林小圆耳垂的碎钻,像星子落在雪原。真丝校服领结松垮地垂着,露出半枚粉色吻痕——这痕迹本该出现在生物课本第38页,在讲解灵长类动物求偶行为的插图旁。车内暖气在玻璃上呵出白雾,林小圆纤细的指尖正划过平板电脑,指甲是今春最流行的雾霾蓝。
泥水在刹车声中绽成透明翅膀。九月忽然想起上周去书店还教辅时,额头抵着橱窗留下的圆形水渍。那些水晶制品永远陈列在恒温箱里,不像她修理的链条,总会在雨季长出褐色的锈。此刻飞溅的雨珠正折射出无数个林小圆,每个棱面都映着修理厂斑驳的墙,直到某个角度突然裂开细纹——就像她今晨发现自行车辐条断了两根时,车铃在晨雾里发出的那声呜咽。
九月把修好的链条装入一个黑色塑料袋,这可是可以当“废铁”来卖的。她摊开手掌,发现指缝里的油污被雨水泡发,正沿着掌纹缓缓流淌,像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奔向命运预定的河口。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泪痕般的纹路。九月缩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潮湿的校服布料黏在后颈,像条冰冷的舌头。她将深蓝色外套翻过来盖住左袖的裂缝——那是上周被铁丝网勾破的,绽开的线头总让她想起以前生物书上被划开的青蛙肚皮。
窗外的泡桐树在风雨里摇晃,将斑驳的绿影泼进教室。手抄本摊在课桌上,钢笔字迹正被雨水泡得发胀。“notaword……”的字母“o”最先晕成墨色旋涡,接着是“between”的“e”,像被踩碎的蜗牛壳。九月用食指按住那个正在融化的单词,指腹立刻染上靛蓝色的血。
以前同桌总把英语作业抄在活页纸上,用回形针别在她笔记本最后一页。那些歪斜的字迹会从“brilliant”的“i”上渗出墨点,仿佛字母表里藏着她的结巴。直到某天活页纸变成了撕碎的报纸,新闻标题碎片般散落在她抽屉深处。
讲台上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笔灰混着潮气凝成苍白的雾。九月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裂缝,想起高一同桌退学前的那个黄昏。她们蹲在器材室后面分食柠檬糖,夕阳把同桌的睫毛染成金色。她教九月用她们镇上的方言说“沉默”,舌尖要抵住上颚轻轻颤动,像含着一片将落未落的雨。
走廊传来模糊的脚步声,九月慌忙合上手抄本。封面上的水渍已经泅成深蓝的岛屿,边缘浮着半透明的泡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就像那天看着同桌抱着纸箱走出校门时,胸口淤积的铅块压住了所有音节。
雨声渐密,挂钟的秒针卡在七点二十五分。九月把脸埋进潮湿的衣袖,鼻腔里泛起铁锈味。手抄本里的字母正在黑暗中缓慢游动,拼凑出无人认领的对话。当放课铃撕裂雨幕时,她终于听见那些沉没的元音在雨滴里轻轻炸开,像多年前卡在喉间的石榴籽,在寂静中迸裂成鲜红的沉默。
(二)
铁皮电扇在教室后窗嗡嗡转动,扇叶切割着九月的倒影。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爬着“我的外婆”,最后那个“婆”字被钢笔戳出个窟窿。林小圆的影子斜斜罩过来时,九月闻到了雨后的紫阳花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