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夜里,寇准开始这样问自己。没有他的日子,朝廷照样运转,运转得叫他忧急如焚。执掌国政的,是王钦若这样的奸佞之臣,而他却只是因为固执着反对着一件事,而让自己被置身圈外不得过问,这,真的是于国有利,于民有利吗?
连他一直敬重的老宰相王旦,也带头敬迎天书,带头赞颂此事了;连他一直倚重的正直之臣李迪、王曾,也随波逐流了;连他一直来往的朋友赵安仁、丁谓,都抢着献灵芝了。
寇准扪心自问,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失去对政治走向的控制权,他此刻的坚持让王钦若之流更加放纵,他此刻的坚持让自己远离中心。这一份坚持,真的是有必要的吗?
他决定放弃了,所以他接受门客的劝说,在朱能的天书奏折上,违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违心地把这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作为自己郑重的推荐。
寇准收拾起行装要回京了,仍然有门客劝他:“此时朝中奸人当道,寇公接旨之后,若称病不去,请求外任,乃是上策;若是入见官家,当面奏天书之虚幻,则为中策;若是再入中书,自堕名节,恐怕要入下策了。”
这门客跟随他多年,知他。然而他知道的,是过去那个凡事随心毫无顾忌的寇准。此刻的寇准,心境已变。虽然他知道,回京必须面临着种种门客们所说的处境,但是少年时即在中枢,参与天下大事的议政,才是他的志向所长。长久在外,纵然是治得一郡太平,又岂能称他胸怀。他自信制得住丁谓,也自信仍有能力影响皇帝。虽然听得种种劝说,他依然豪情万丈地上路了。
然而,违心的事,并非只是迈出这一小步,就足够了。
离京城只有三日之路,寇准又接到了圣旨一道,令他进京之前,写出一首关于天书祥瑞的赞表。
“天书赞表!”寇准手捧圣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冷笑,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人一朝堕落下去,迈出了第一步,就必然要迈出第二步吗?
随着圣旨同来的,是皇城司周怀政亲自宣旨,还有丁谓的亲信随从也跟着前来。这却是丁谓之计,他若要利用寇准,必须不能让寇准一回京就把他当成目标。只由寇准自己也妥协了,这人一旦走出第一步,后面自然就硬气不起来了。
因此他悄悄同赵恒进言,让他下这旨意。另一边又自作好人,私下派了心来悄悄地告诉寇准:“只因朝中有人,不愿意寇公入朝为相,因此在官家面前进谗。丁大人知道寇公为人,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请寇公一定要进京,免得教那等小人遂了心愿!”
“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寇准喃喃地念道,忽然大笑起来,大笑着在案前一坐,喝道:“拿酒来!”
整整三坛的兰陵美酒,倒入腹中,化作一大篇天花乱坠,不知所云的天书赞表。寇准掷笔,狂吐,沉醉不醒。
天书赞表飘飘飞起,坠落在地,周怀政拾起表章,面无表情地离开。
次日,仍在昏昏大睡中的寇准被侍从扶上马车,继续向京城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