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这般的乱世,仁善是好事还是坏事,李绥无法断言,也不敢断言。
天家陈氏待杨、李两家的确极好,从周朝开国,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陇西李氏、弘农杨氏,高宗更是将李绥的母亲,那个他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李绥的父亲李章,临终时又将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托付给了姑父杨崇渊。
便说是天恩盛宠,也不无不可。
但这一切,更多是周朝初立,社稷不稳,必要拉拢身为百年世家,又有开国之功的杨、李两家,才得士族归心,天下安定。
但这一切在先帝一朝,局势便已开始逆转,先帝自少年上位起,便对杨崇渊这个托孤大臣生出不满,对杨、李两家也渐生猜忌,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一点一点剥夺杨氏兵权,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势力。散布眼线,死死盯住杨、李两家的一切动静,只等蓄力待发,一网收尽罢了。若非后来先帝急病缠身,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一母同胞的弟弟,当今的圣上,如今杨、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
自古以来,君王与重臣从来都是这般相生相克,君王驾驭重臣才得安享天下,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负。重臣权势渐盛,难以驾驭时,便又会成为君王眼中卧榻鼾睡的权臣,杀之方心稳。可若重臣势微,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
正是如此,以如今上官氏为首的天子一派对杨、李两家步步紧逼,杨、李两大家族与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驰。
在这场博弈中,从无对与错,不过是人人贪恋权欲罢了,这君臣之间,便如一对同床异梦,只能同甘难以共苦的夫妻。又能说是谁不仁?是谁不义?
“盛极必衰,古来都是这般道理。大势所向,非你我之力可挽,更何况,你我还处于这漩涡之中,如何自拔?”
难道要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还是将自己送向对方的刀口之下,以求舍生取义。
这句话李绥没有脱口而出,却已是不言而喻。
杨延听到这里,眸中微动,终于抬起头来,转而看向身旁的人道:“难道就因此,我们便要为董卓、曹孟德之流,做这当朝的——”
贼子。
对上杨延熠熠的眸子,李绥自然知道他想说却未曾说出的话是什么,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烟墨,定定对上杨延的眸光,正襟凌然道:“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如今这般,不仅是我们选了这时局,也是时局选了我们。”
感受到杨延眸底细微的变化,李绥不由叹息,将最后一句话轻而缓的道了个干净。
“如今你我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全身边人,若非要这般求一个非黑即白,便只会是自寻烦恼。”
李绥没有说下去,但其间的意思,二人之间早已明白。
杨延想在这场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寻一条平衡共处之道,太过天真。
这一刻,殿内寂静不已,只能听得窗外的骤雨渐小而发出的窸窣之声,过了不知许久,久到已经听到有人近到外间的脚步声时。
杨延倏然一笑,却是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是了,这才是阿蛮,更像我们杨氏子孙的阿蛮。”
听到这颇带自嘲的声音,李绥如何不明其中意味,抬头间,绛色衣裙的九歌正好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献上姜茶来。
“县主,快服了罢,若是染了风寒,明日宴会可怎好,这姜茶煮好了,奴婢又晾了晾,正好能入口。”
女子话语温柔,心思细腻,像极近前的杨延,却与她李绥截然不同。
终究,萧氏与杨延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难怪你的贴心,连姑母都夸赞。”
李绥接过姜茶,轻轻一笑,眉眼弯似明月,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更叫一旁的九歌都刹那失了神。
“我还要去宫里拜见阿姐,便不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