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住在同一条胡同里,家长们又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唐岫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宋修筠。
相比起她哥,宋修筠在唐昶允面前更受宠。一来他比唐峪大了四五岁,唐昶允又整日无所事事,早就想抱小孩,刚生下来就抢占了先机;二来唐峪大部分时间都没跟在妈妈身边,而是跟爸爸在广州读的书,直到高中才回来高考,好好的亲孙子硬是给养成了半个。
所以自唐岫有记忆起,得了空跟在她姥爷身边的总是宋修筠。那会儿他大概已经读高中了,白皙瘦高,校服总是干干净净,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着,能和她姥爷上聊天文下聊地理,又跟着养鸟种花、喝茶下棋。总之老头儿爱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比同龄人少走五十年弯路,年纪轻轻就过上了退休生活。
而她那会儿还在读小学,只在一旁啃着糕饼写作业,那些酥总是咬一口就“沙沙”往本子上掉,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往地上掸。偶尔唐昶允来了兴致,过来检查她的写字本,就笑话她写字蛇形鼠窜,难看得很。
唐岫现在都还记得,宋修筠那个时候跟着他姥爷的评价,说了句长长的文言文,她后来上网一查,发现说的是“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夸她的。
这句刻薄话大概就是宋修筠给她的最初印象,虽然唐昶允常说“你师叔小时候跟你可亲了,你妈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帮着给你喂奶呢”。但以他东诓西骗的秉性,唐岫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后来再长大一点,她就跟着妈妈学中国画。唐松绮是故宫书画修复的第三代,宋修筠妈妈是隔壁织绣组的,是姥姥同门的亲师妹,算她妈妈半个师父。这就导致宋修筠在只比她大七岁的情况下,按宫里的辈分,她得喊他一声师叔。
在唐岫的记忆里,院子里的夏蝉叫得厉害的时候,她抬起泛酸的手腕,稍微活动一下脖子,就会看到窗外的师叔优哉游哉地靠在躺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身后是满墙木绣球,正眯着眼睛仰头逗檐下的珍珠鸟。
刺目的阳光落上他的发梢后都变得柔和,从清雅的前额缓缓流淌到鼻梁,地面有微尘升腾,他的侧脸光润无暇,白衬衣通透如水,整个人便如同玉塑的一般,枕着拙朴的浅青色竹椅,在微微发着光。
那个时候唐岫还不懂男色摄人,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艳羡。
宋修筠从小就是放养的,要么放在金瓦红墙的宫里,要么放在她家,连高中最忙的时候都没上补习班,她却得从小学开始抓起笔学画画,两种境遇一比,实在是可恶。
好在时移境迁,心随境转,这种可恶也逐渐淡化。他上了大学之后就不能天天在她家懒晒骨头,后来又远走他乡,在四川挖土,唐岫也开始用功准备高考,有好几年没见过面。
只是后来回忆起那日躺在木绣球花前的人,细节却一次比一次清晰。风摇着枝头饱满的绣球花,枝叶青翠,花繁似雪,光影交织扰动间,只有他安然不动。
记忆中的蝉鸣响彻屋宇,搅得她心跳如鼓。
至于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前年的年夜饭桌上。
他当时跟在姨姥姥身后进来,黑色大衣上落了几粒雪沫子,更映得他面容白皙,眉目如画,一如深冬的青松簇雪,萧萧肃肃。
宫里的师徒辈分被自然而然带到宫外,两家人吃饭时习惯按照长幼秩序落座,跟演红楼梦似的,唐岫姥姥唐曼殊坐主座,左边依次是唐昶允、唐松绮、管柯、唐峪、唐岫,右边是姨姥姥、姨姥爷、宋修筠。
桌子是大圆桌,恰巧在他们的位置合成一个环。当宋修筠拉开椅子,在她右手边坐下时,兴许是屋外的风雪在门的一开一关间被带入,唐岫只觉得寒气逼人,不自在地打了个战。
几年不见,他的相貌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却已经脱去了青涩的少年气,比印象中给人的距离感更甚,也只有在她姥爷说句俏皮话的时候会弯一弯唇,大部分时间只安安静静地喝杯子里的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