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珠勉强斟酌着字句,话中透露着小心。她其实知道这话儿绝不该说,只因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种痘法一旦推行,便能让万万人免于天花之苦。她所言皆是真实可靠的,被证实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还是多加赘言,只因她知道康熙方才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测试种痘之法,牛痘和天花都会作为引子,注入未患天花者体内。恐怕天花还是要被测试得早些,只因康熙的言外之意似乎并未对牛痘治人痘之法信服。
而这便也会导致很多本未得过天花之人会因为皇帝这样的“心血来潮”而被注入天花,从而患病。齐东珠心里也知道,这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大清,这里的统治者是一个高高在上,将万民视为奴才和牛马的皇帝,这些第一批接受“疫苗”的人有些可能是为钱财,有些可能是被胁迫,他们不
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也对他们患上牛痘或者天花的意义一无所知。
而齐东珠不愿看到如此情形。她知道自己有些吹毛求疵,即便已经救了万万人,她却还在忧虑那
些第一批“试验者”所遭受的命运,这显得本末倒置,荒谬可笑,甚至是不识好歹的。更别提她在皇帝下令后对于皇帝的命令提出质疑,指手画脚,这本就犯了大忌。
果不其然,康熙锋利的视线又扫了过来,而刚才满脸堆笑的梁九功立刻变了脸色,对齐东珠喝道
“大胆奴婢,胆敢枉议圣训,还不快快闭嘴”
齐东珠被他有些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康熙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动作迟疑地跪了下去。
康熙没有叫起,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发丝儿都有些凌乱的奴婢。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怒意,但熟知他的梁九功却能看的出来,他的眸色冷极了,俨然是被激怒了的状态。
梁九功或许当他是因为奴婢的以下犯上而被激怒,却不知康熙的怒气其实来自别处。他莅临帝位已久,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无有一日懈怠,他勉力治国,坚信自己定能做个圣明君主,坚信百姓再想起朝廷,想起皇帝,并不会再想到野蛮的鞑子皇帝,不会再想到嘉定三屠和累累血债。
他想让百姓休养生息,想让大清国祚绵长。
可这纳兰东珠方才的那番话儿,却让他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这个小奶母觉得他会为了一时功绩,漠视寻常百姓的生死。
她的心思几乎都是浮于表面,不怎么需要人去特意斟酌的。即便是康熙这样惯常审视人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极为罕见的心思纯净之人,像不同俗物的孩子,却也像皈依神明的笃信者。康熙喜爱与西洋来的传教士打交道,听他们怪诞的理论和漂洋过海而来的奇思妙想,他曾经在传教士的指导下亲手解剖了一头熊,勘测它的筋脉和心脏,厚实的皮毛下血红的肌腱。
可纳兰东珠与他们又不相同。那些自称神明信徒的传教士觐见时,面对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高高在上的皇帝,下跪的动作和趋奉神明一般虔诚。纳兰东珠却并非如此,康熙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片刻的笃信和折服,
她或许畏惧朕,康熙看着她因为紧绷而有些发白的手指,斟酌地想着;但她却不信服
皇帝。或者换言之,她觉得朕这个皇不值得统率万民。
龙颜震怒,殿内一时落针可闻,齐东珠将发白的手指捏了又捏,最终还是不知该如何出言转圜。她确实冒犯了圣颜,得寸进尺,死有余辜。可她不后悔。有些话总该有人去说的。今日若她不说,那些死去的冤魂又去何处倾诉
纳兰东珠,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声音轻缓,一字一顿道。此刻他声音里已然听不出半点儿怒意,只有一派平静
镶蓝旗下竟还出了你这么一个,你父母倒也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