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九日]余曰:“如西事之初,陛下喻臣与韩绛,中外一体,且相协济。臣窃谓陛下此言是待臣与韩绛皆欲以事为己功也。臣以此于西事不能存形迹,然事至不得已,亦不敢嘿嘿。但人臣之义量而后入,故不敢先事极争。先事极争,则无后事之验,臣终身受妨功害能之嫌。”
[正月十七日]王安石不以范育、吕大忠等所言为然,白上曰:“臣谓育:‘朝廷但遣育于延州立封沟,非遣育于夏州立封沟,于《周礼》有何违异?’又育言:‘《周礼》但立中国封沟,与夷狄接境,即无之。’臣谓育:‘中国是腹里,却立封沟;与夷狄接境,乃不立封沟,此何理?’大忠言:‘但当择帅,不当立封沟。’臣谓大忠:‘朝廷但遣大忠立封沟,即不责大忠择帅。’育与大忠恐不可遣,不若但委本路使臣。”上令别择官换两人。
[正月十九日]枢密院初不欲立封沟,及议差官,先拟薛昌朝,上既不用昌朝,而育与大忠议复异。昌朝、育皆中书所斥者,故安石每疑文彦博等设意沮己云。
[正月二十三日]上批:“近中书画旨施行事,止用申状,或检正官取索到文字,此事体不便,可检会熙宁三年条约遵守。”先是,三年有诏,须急速公事方得用申状施行也。王安石白上:“近缘河上事急速,所以只用申状行。且用申状施行,亦必得旨乃如此,即于事体未有所伤,理分不为专辄。但要事务早集而已,非过也。臣窃观陛下所以未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止为不明于帝王大略,非谓如此小事有所不察也。”上曰:“天下事只要赏罚当功罪而已。若赏罚或以亲近之故,与疏远所施不同,则人不服。”安石曰:“臣自备位以来,每自省念,惟断法官罪与在外官失出入人罪不同,盖以谓不如此,即法官不可为,非敢私之也。他即不省觉,乞宣谕,令臣得以思愆。”上曰:“法官即当如此。”安石曰:“法官之外,不知陛下所见闻何事?”上曰:“朝廷固无阿私,但外方亦未免有用意不均事,如勘河决事,乃独遣程昉。”安石曰:“陛下已令分析,但恐有说。缘昉开漳河,后来又在京师提举淤田,当以此故不勘。兼程昉要作第五埽堤被,外监丞不肯,所以致河决,昉恐不当勘。”上曰:“如此亦合声说。”安石曰:“若不当勘,又何须声说?纵失声说,亦有何利害?未得为阿私伤政体。”上曰:“程昉性行轻易,昨上殿说:“中书每有河事必问臣,臣说了方会得。”闻张茂则亦被昉迫胁云已得中书意旨,令如此作文字。外官被昉迫胁可想见。然才干却可使,但要驾驭尔。”安石曰:“中书所以用程昉者,为河事无人谙晓,又无人肯担当故也。塞河是朝廷事,非臣私利。陛下试思中书所以委任程昉,不知有何情故曾盖庇却程昉何等罪恶?不知陛下闻得程昉复有何负犯?”上曰:“闻昉所举买草官,悉是内臣揽作文字人。”安石曰:“陛下所闻,臣恐亦未必实。岂有许多人悉是揽作内臣文字人?就令如此,中书亦无由知。但转运司买稍草不得,须至委昉,委昉即须许之举官。臣愚以谓先王使人用冯河,冯河之人不择险阻,轻于进取,然其用之,乃不害国,如昉是也。若是妨功害能、肤受浸润之人,虽能便辟,伺候人主眉睫间,最能败坏国事。恐如此人乃合觉察。今陛下于此辈人,乃似未能点检。陛下修身齐家,虽尧、舜、文、武亦无以过,至精察簿书刀笔之事,群臣固未有能承望清光。然帝王大略,似当更讨论。今在位之臣有事韩琦、富弼如仆妾者,然陛下不能使之革面。契丹非有政事也,然夏国事之极为恭顺,未尝得称国主。今秉常又幼,国人饥馑困弱已甚,然陛下不能使之即叙,陛下不可不思其所以。此非不察于小事也,乃不明于帝王之大略故也。陛下以今日所为,不知终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否,臣愚窃恐终不能也。陛下若谓方今人才不足,臣又以为不然。臣蒙陛下所知,拔擢在群臣之右,臣但敢言不欺陛下。若言臣为陛下自竭,即实未敢。缘臣每事度可而后言,然尚或未见省察。臣若自竭,陛下岂能察臣用意?此臣所以不敢自竭。臣尚不敢自竭,即知余人未见自竭者。忠良既不敢自竭,而小人乃敢为诞谩。自古未有如此而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者。如臣者又疾病,屡与冯京、王珪言,虽荷圣恩,然疾病衰惫,耗心力于簿书期会之故,已觉不逮,但目前未敢告劳。然恐终不能上副陛下责任之意。”上默然良久,乃曰:“朕欲卿录文字,且早录进。”安石曰:“臣所著述多未成就,止有训诂文字,容臣缀缉进御。”
[是日]安石又白上:“程昉七月八日自淤田所离京赴河上,第四、第五埽乃七月八日决,兼昉自从提举修漳河,即不曾管勾第四、第五埽,所以不曾取勘。”上以为然。安石又具言昉所举买草官五人者姓名,且曰:“陛下昨谓揽作内官文字者,必高晦也。晦尝以所为诗来见臣,与语亦惺惺,干得麄事。今既许昉举官,止要能买草耳,高节上士岂肯就昉求举?但能买草,即昉非谬举。若所举人曾揽作内臣文字,恐未合罪昉。或作过败事,然后罪昉可也。中书所以用昉,止为河事。不然,交结昉将欲何为?”上曰:“程昉何用交结!”安石曰:“今议河事,如李立之辈计料八百万工,朝廷必不能应副。即立之辈自不肯任后患,而张茂则与程昉独肯任此,比之怀奸自营之人,宜见念察。如李若愚言,恐程昉谗害,乞罢押班。臣与王珪并曾问昉,皆言与若愚无隙。若其有隙,不知是何时有隙,如何今日乃始乞罢押班以避昉?”上曰:“若愚不为程昉乞罢押班。”安石曰:“臣但见密院如此说。”上曰:“密院只是料其如此,昉不曾有此言。”安石曰:“不然,陛下何以知昉与若愚有隙?”上曰:“为淤田司事异同,有文字。”安石曰:“陛下自令若愚体量李师中、王韶,中书见其不实,乃具前后情状,乞别差官。不然,则朝廷赏罚为奸人所移,安用彼相?既沈起体量王韶果无一罪,文彦博反谓沈起附会,又谓王韶之势赫赫于关中。陛下以此不能无疑,故夺韶一官。当是时,韶实无一罪,后因韩缜打量韶所言荒地,始明白。然陛下未尝究问从初体量不实之人。昨王韶奏生羌举种内属,陛下便以为不合如此。况蕃户既受官职请料钱,不肯属夏国,即是举种内属,纵似矜功,未为诬罔,陛下即已非其如此。至于妨功害能,罔上不实,即一切不问。如此,即人孰肯为陛下尽力?尽力有何所利?”上曰:“王韶非不拔擢。”安石曰:“妨功害能,沮国害事,而陛下任用,名位过于王韶者,何可胜数?则王韶受拔擢未为优过,亦未足以劝人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