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篱笆院外停下。
张记伙计没有立刻动作。
院内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伴随着压抑的惊疑。
木门猛地被拉开。
昏黄的灯光映着门前几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最大的不过十岁出头,最小的只到人膝盖高,还懵懂地吮着手指。
几个孩子身上是粗布单袄,冻得嘴唇发青。
“爹?!”最大的男孩看清骡车上那裹着白布的轮廓,还有门口那几个熟悉又狼狈的工友叔叔,稚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刺破夜空。
工友们再也忍不住,泪水混着雪水流下。
一个中年女人跟着冲到门口。
她身形单薄,同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潦草挽着。
看清骡车上情形的瞬间,
女人脸色“唰”地惨白如纸,身体狠狠晃了一下,紧紧扒住了门框。
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小小的农家院落。
哭声撕裂了雪夜的宁静。
五个孩子,大的扑到车板上拼命摇晃“爹爹”,小的被哥哥姐姐的哭声吓住,扯着嗓子嚎哭起来。
女人死死扒着门框。
她没有像孩子一样哭喊出声,只是牙齿深深咬住了下唇,很快渗出血丝,眼泪汹涌而下。
她看着五个哭成一团的孩子,看着车上丈夫凝固在“笑容”里的脸,绝望与某种钢铁般的东西在激烈碰撞。
最终,钢铁占了上风。
马淳静静看着这个突然看到丈夫去世,却依旧坚强的女人。
内心也被触动。
“进屋……把弟弟妹妹……带进屋去……”女人终于开口。
大儿子泪眼模糊地抬头看她,悲戚而茫然。
“听话!别冻着!”女人的声音拔高了一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几个小的被母亲从未有过的语气吓住,抽抽噎噎地停了。
最大男孩似乎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抱起最小的妹妹,又拉着其他弟妹,一步三回头,泣不成声地挪回冰冷的屋里。
哭声小了许多,却更煎熬。
张记的掌柜默默对马淳拱手。
马淳点头。
张记伙计们这才轻车熟路地卸下担架,四人各执白布一角,稳稳地将老李的遗体抬下。
迈过简陋的门槛。
堂屋里,一方铺着旧席子的门板早已备好。
这大约是所有贫苦人家唯一能置办的“停灵”之处。
伙计们将老李的遗体轻轻放上门板。
动作稳定而无声。
如同他们每一次沉默的渡送。
屋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混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浊气。
里屋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马淳示意小六和学徒:“去看看老太太。”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妇人,倚靠在里屋炕头。
她身上的旧棉袄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昏暗的油灯下,她浑浊的眼睛望着堂屋方向,听着孙子孙女们的哭声被儿媳妇强压下去,听着那沉甸甸的脚步声停在堂屋……
老人没有呼天抢地,眼睛直直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角落,没了神采。
小六上前,小心翼翼地搭上老妇人的脉搏。
脉搏沉涩微细,有郁结之象。
“师父,老太太这是长久忧思伤脾,加上肝气郁结,气血运行不畅。还有些旧年的风寒痹症。”小六低声回禀。
马淳点头。
走到炕边,温和地看向老人。
“大娘。”他声音放得很轻。
老妇人眼珠微微动了动,迟钝地转向声音来源。
看到马淳一身华贵的衣袍,看到身后跟着的年轻学徒,老人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这时,刚安顿好孩子、眼睛还红肿得像桃子的媳妇端着一碗温水走了进来。
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已带上了持家妇人特有的疲惫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