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水碗轻轻放到炕沿。
对马淳福了一礼:“劳烦大夫救我们家柱子……还让您破费……”
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却已尽量平稳。
老太太看到儿媳妇进来,死死抓着单薄的被角,“我……我不能死……”
老人看着儿子媳妇,又像是喃喃自语,“不能死啊……家里这么些张嘴……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五个小的……怎么活……”
她的话像钝刀子,割在自己儿媳的心上,也割在马淳的心上。
“柱子没了,娘不能再连累你……拖累孩子啊……娘得多活几年……哪怕给孩子们缝缝补补……递口水也是好的……”老人的眼泪流得更凶,声音哽咽而断断续续。
“娘!”媳妇一把抓住婆婆冰冷枯瘦的手,用力摇头,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地涌出,“您莫要说这些!您好好活着,就是帮了我和孩子们大忙了!
“您活着,家里就还有老人在!
“孩子们……孩子们心里还有个根!”
媳妇看着婆婆,没有怨怼,只有疲惫深处迸发出的巨大韧性。
接着她低声对婆婆道:“娘,这位就是城里的大夫,国公爷马老爷。我们家柱子临走时,马老爷答应过他,要照顾我们孤儿寡母……”
媳妇的话让老人那双浑浊木然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一下。
难以置信地看向马淳,又颤巍巍地转向儿媳。
“国公爷?……应承……应承了柱子?”她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又无力地跌回去。
马淳俯身。“大娘,安心养着。我说了,答应过柱子兄弟的。”
“您安心养身子。您的腿脚,我给您看。孩子们读书,衣食,有我。”
浑浊的老泪瞬间从老人深陷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没有哭声,只有眼泪在无声奔流。
那是一种积压太久太久的悲苦,终于寻到了一个微弱的出口。
“以后有马老爷帮衬,咱们娘几个,总能熬出头……柱子走了,可马老爷给担着了,咱们不能辜负了他这份心,更不能让柱子走得不踏实!”
儿媳妇和老太太这才互相看着对方,眼泪双双往下落。
马淳静静看着这一幕。
没有歇斯底里的呼号。
只有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隐忍,和对活下去近乎刻入骨髓的执拗。
婆婆想着不能死,想着用风烛残年的余热再为儿孙挡一点点风霜。
媳妇咬着牙挺直脊梁,硬生生把翻江倒海的悲痛压进心底深处,把眼泪憋回去,成为年幼孩子的支柱。
这一家子,只是时运不济,被甩进了苦难的泥潭。
但这份根植于血脉里的韧性,对责任的担当,彼此间的守望,如同狂风暴雨中仍努力昂头的野草。
让人沉重,更让人由衷生出敬意。
“小六,”马淳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寂,“开方。老太太是‘痹证’日久,肝肾不足,气血两亏,又添了忧思郁结。开温经散寒、祛风除湿、强筋壮骨、疏肝解郁的路子。
“药要好,剂量到位。”
他看向几个学徒。“你们留下,搭把手。帮着张记的伙计料理后事,有什么力气活,你们顶上。看顾好孩子们和老小的饮食。”
“工友们,”他又转向那几个跟着送人回来、此刻站在墙角沉默流泪的汉子,“麻烦你们几位,这几日轮换着帮忙守个夜,看顾一下灵堂。银钱不会短了各位。”
没人应答。
学徒、工友们都只是重重地点头。
悲伤是底色,但在这底色之上,一种东西正在被传递——承诺,分担。
张记的伙计开始在堂屋安静地布置灵堂。
几卷白纸,几缕香烛,是他们对逝者最后也是最朴素庄重的安排。
媳妇默默转身,去为众人烧水。
老太太在炕上,望着黑暗的角落,不再流泪,身体也不再发抖。
马淳最后望了一眼门板上那安静的、盖着白布的身影。
他默默地对着那张平静的脸又深施一礼。
然后转身。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更沉、更冷。
马淳沉默地走着。
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
有些病,他倾尽所学也无力回天。
有些人,活着本身就是在无边的苦海挣扎。
但有些事,看到了,就要尽力。
如那掌柜所言,也许杯水车薪。
可他,终究是马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