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陆机坐在他对面抚琴,江南烟水一样飘渺清淡的人,神色温柔平和,拂弦一曲清歌,“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
也记得陆云轻袍缓带,打着拍子相和,灯火通明处回眸笑说,“越石,听我阿兄此曲,比之你如何”
后来呢,一朝梦醒了。
潘岳下狱冤杀,诛灭三族,陆机枉死,长叹“华亭鹤唳讵可闻”,陆云也终究魂留洛都,没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江东故土去。
当年的金谷故友,只活下来他一个,却如洗净铅华似的,彻底重活了一遭。
刘琨语气轻轻地说“这些日子,我每逢见到卫玠,便会想起当年的潘岳。当年赵王司马伦作乱,我人微言轻,救不了他,如今只怕卫玠也步其后尘。”
所以,当听说刘彻决定将卫玠带走,他着实长舒了一口气。
祖逖叹了口气,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带他走到高处俯瞰长安宫阙“何必自苦,刘群的死就让你这么难过咱们坐拥万里江山,来日肃清寰宇,有何事不能做成,有何人不能护住”
夜幕之下,流光苍苍,天上是一片星河,地上宫阙灯火通明,也交映出一片流动的星芒。
刘琨不觉有些出神,许久方道“不独是因为他,也不独是为了我自己,只是觉得天地万物,生老病死,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纵是贵为帝王也一样。”
忧生忧思、慨叹光阴易逝、命如朝露,乃是这个年代名士们共同的思想主题。
乱世的黑暗压抑如摧枯拉朽,将人的心灵空间压缩到了极致,沉迷于醉梦飘摇之中。
然而,突如其来的烽火动乱,又如惊天利剑寒光湛湛,迎面斩来。
惊变之下,他见过了一场又一场无垠的破碎与毁灭。
是浮华梦碎之后的经久战栗,犹如苍茫夜海上,独自置身于滔天风浪的孤舟,四顾皆冷峻,空无一人,长夜尚未结束,而那传闻之中的黎明似乎永远也不会降临。
所以,刘琨是哀伤的,但这哀伤却不独为自己,而是为这乱世,为所有与他经历过茫茫摧折之苦的相似之人。
他看着天边亘古高悬的明月,想起数十年前的竹林七贤,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一场毁灭。
嵇康坠落在洛阳东市,珠玉陨灭,广陵断弦,而后他的七贤朋友们,也都如风前飞絮一般,伶仃辗转地一个接一个落幕了。
而百年之后的竟陵八友,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一场
毁灭。
谢脁白衣如云,纤尘不染,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因不愿参与叛乱冤死于狱中。沈约与梁武帝萧衍早年为挚友,扶持于危难,后来一个为帝一个为相,终于相看两厌,以怨怼而终
乱世就是这样一种摧枯拉朽的东西,将所有美好的一切尽皆毁去。
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的乱世尤其让人触目惊心,分分合合,莫衷一是。
刘琨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所畏惧,只担忧不能将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致使一幕幕悲剧重演。
“我也曾想过,自己这一生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壮烈地战斗,而后壮烈地死去”,祖逖沉默了许久,轻声说。
但他转瞬看向好友,眼眸一下变得明亮起来,熠熠装满了焰火与星光“直到你给我写了那封信,我才真的觉得来日是可以期盼的,这样的浩劫终有停止之日。”
“可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刘琨垂下眼睫说,“为人疏狂、轻佻、爱憎分明,学不会帝王心术,也当不成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谁说只有老谋深算才能成为帝王,身居高位而不失赤子之心者古来罕有,史册寥无见闻”,祖逖望着他的眼睛,“但你一定可以,这么多年以来你想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这回定然也一样。”
刘琨被他的盲目自信给逗笑了,他自己都没这么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