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级而上,李密凭栏而立。晚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胡须。虽当壮年,前些时日,婢女为他挽髻时,却已惊见几根银丝掺杂其间。摘下了幞头,他任由风吹,俯瞰城中,城内屋舍鳞次栉比,街上人影稀疏。越过不远的城墙,可见城外连营如云,蔽野的旌旗在暮色中低垂,——这是他麾下的各部兵马。更远处,丘陵点点,河流如带,暮霭沉沉,天地苍茫。
这景色,他并非初见。
恍惚间,时光倒流。当年他还是杨玄感帐下的谋主,自长安不远千里,投奔而至。杨玄感是在黎阳起的兵,从起军中,自汲郡渡河,倒与李善道渡河东来的路线一般无二,亦是先到的白马,随之,出白马,过东郡,穿荥阳,直指洛阳!途经此城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观望,视他们如解民倒悬的义师,从投者如市。彼时他意气飞扬,以为天下可图!
岂料只一个多月,杨玄感即兵败身死,他也为隋军所擒。
后来用计脱囚,流落江湖,几经生死,逃亡期间,他又曾经路过管城,但他不敢露面,只能夜行荒野,此时河山依旧,却已非昔年风光,曾经的雄心壮志,似乎都化作了泡影。
“然而王者不死……”忆及至此,他低声自语。
是啊,他终究没有沉沦。从瓦岗寨到兴洛仓,从流寇到魏公,他李密的名字再次震动天下!
如今三度面对这片山河,他的心境,细细究之,当然与第一次时不同,与第二次时更不同。於今他虽困在此,兵马尚强,境遇已远非逃亡时可比,而至於当前所临的危局,尽管似是更甚於杨玄感兵败之际,可是,又如何呢?起落至今,早是多少的绝境,他没有历经?而他又何时不曾於绝境中重生?危局愈重,大丈夫当其志愈坚!他再次低声自语:“王者不死!”
暮深夜至,城中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疏星交相辉映。萧瑟寒风吹动他的衣襟,猎猎作响。他凝望着这片三度见证他起伏荣辱的土地,眼中疲虑渐褪,取而代之的是燃起不屈的锋芒。
“成败在此一举。”他握紧冰凉的栏杆,“李善道,纵使你暂占上风,我李密亦决不轻言退让!”
昔日辅佐杨玄感,是为人作嫁;今朝高举义旗,是为自己开创江山!
王者不死,既然上天让他的名姓应合谶纬,既然他屡经大难而不死,那么这一次,他也定能绝处逢生!若天意真有垂青,又何必惧李善道一时之盛?
夜风渐烈,星子一颗颗探出头,缀在墨色的天幕上。
城外连营中,也次第燃起篝火,连缀如练,映得初夜的天际微红。
这火光,仿佛他心中不肯熄灭的野火。
“请李玄英先生来见。”他吩咐从吏说道。
他要用这位以解谶闻名的名道,为他的“天意垂青”再添几分佐证,他要借这“天意”,为自己的霸业、为三军、为决战李善道,再添一把火。
……
次日,罗士信引兵出营,开向虎牢,且不多提。
只说几道流言,只一夜过去,便在城外连营中不胫而走,蔓延传开。
有士卒信誓旦旦地说,昨夜亲眼见有仙人乘鹤而过,紫气东来,正是真龙将兴之兆。
有说有仙人夜观天象,帝星摇曳於紫微垣,主李善道气数将尽,真主当兴於管城。
有传言杨玄感败后,李密虽为隋军俘虏,然竟得生逃,此后辗转江湖,屡遭围捕,历经困厄,却总能化险为夷;如今坐拥百万之众,称雄中原,正是王者不死的明证。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这道谶语也再次在军中流传。
又有消息灵通者透露,说的有鼻子有眼,传称洛阳已发精兵十万,由陈国公、开府仪同三司、纳言段达等率领,不日即可抵达管城,与魏公合兵,共击汉军。
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吹遍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