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町街甚长,扬馆只占了少半,再往前不远,大田原长时领着拐入条岔道。宇喜多直家骑在马上,看得远,拐弯时瞥见扬馆后边是个大市场,人也不少,大约是町户们自发聚集的卖菜地,污水横流。
夹杂在菜摊中,两三个背后插着草标,跪在地上的男女,一闪而过。他们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宇喜多直家下意识地点评到,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些穷人,可不也是菜么?
这个水贼出身的强盗,想起了以往流落备后国时,曾听养舅父阿部善定酒醉后,与人说过的一句话:“养着能够干活,杀了可以吃肉。比牛马懂事的多,会说人话,若是碰上个相貌周正的小姑娘,还能乐和乐和,天底下上哪儿找更划算的?”
过往只觉的发自心底的厌恶,后来却干了这些个必遭报应的买卖,可谓是因果缘法。他想到此节,不免哈哈一笑,惹得旁边的大田原长时一阵莫名其妙。
又走过三两条町街,顺着开辟的山道从三丸城进入二丸城后,町民基本已不可见,沿途多是武士、足轻家属居住的长屋,秩序井然,明显要好过三丸城那些町民扎堆搭建的草棚茅屋,来往居民的气色看上去也豪商很多,还有不少孩童绕屋兜转,昨天来得匆忙,都没仔细注意。
奉行所很快到了,宇喜多直家、大田原长时两人齐齐下马、解刀,国富贞次等人仍旧留在门外等候。
两个人跨步进去,今日守门的同心众认识大田原长时,问过宇喜多直家是谁,也不阻拦,道:“殿下交代过,您二位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
奉行所仍旧是离去时的模样,相差不大。高天神城整修也只是扩建了几处书院阁,整体割据未变。当初浦上政宗围攻高天神城,城内有武士内通作乱,趁夜攻打奉行所,破坏的痕迹已然存在,并没修复,反而直接这么留在此处,以来警示城内军民。
过了二门,面前有一处亭子,立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中央,换作戒律亭。
亭子不大,里面放了块石碑,石碑似是被鲜血沾染,暗红一团。大田原长时,道:“去年主公审度吏治,发下不少代官欺上瞒下,残虐百姓,於是便将其压在亭内石碑上,当众斩首示众,以来警示诸多家臣……”
说完,随便捡了石碑上的两条碑文念叨:“神上明察,劝善惩恶。哈哈,和泉守可能猜么?当时从那几名恶代官家中抄出不少财物,当时带人归拢清点,足足七千余贯。”面上仍旧觉得颇为不可思议,又接着念道最后一条:“御恩奉公,忠恳进责。嘿嘿,要我来说正好相反,世上之人总是畏威而不怀德,主家稍稍给了几分颜色,就便忘乎所以了!”
石碑上的碑文受了血污,本已模糊不清。宇喜多直家知道,这碑叫做戒律石,镰仓幕府第八代执权北条法光寺殿时宗,在文永年间为抵抗元军来袭,大肆扩军备战,派遣代官向天下摊派赋税。
结果许多代官借机上下其手,惹得海内沸腾四起,甚至连许多御家人都遭到迫害,以至于被逼得倾家荡产。为平息民怨,北条时宗下令重新恢复问注所,来保护地头和庄户们的权利,并下令逮捕犯案的代官,全部压往镰仓处刑。
北条时宗亲自写下八条戒律,命人雕刻成石碑,竖立在刑场作为斩首的案台,后来建武新政之乱后,室町幕府得势,为了打压朝廷公卿,便将“镰仓八条戒文”广刻竖碑,做到天下郡国皆有其言,以来提醒天下武士和百姓,朝廷当年的所作所为。
宇喜多直家对大田原长时最后一句“忘乎所以”,不以为意,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换做浦上宗景来说,还能有些威慑力,一个流亡备前国的播磨豪族还吓不到他。
两人继续往前,奉行所内人很多,不时碰上几个脚步匆匆的同心奉公众。大田原长时作为播磨豪族,根本混不进备前国内的武士中间,很多人明明认识他的人,都只当没看见,难为他也不恼怒,见人都笑脸相迎。
要说人缘来看,他尚且不如宇喜多直家,最起码,以往不少跟儿玉党有些交情的武士,表现的都很热情。只是宇喜多直家觉得,这些人大多表现的过分热情,就似大田原长时那一抹似笑非笑,或许这便是贼人胆虚?
宇喜多直家在心底自嘲道,话又说回来,浦上宗景酒宴上问及志向,自己就能回答了些什么?
浦上宗景想灌醉他,确实是个高招儿。酒后真言是其一;即便酒后无真言,只要酩酊大醉,只要心中怀有鬼胎;酒醒以后必然忐忑。
这就好比两军对垒,且未列战,己方已落入重围,输了何止一筹。真要是在重围也罢了,索性破釜沉舟;但问题恰恰在于,自己到底有没有落入重重危难。